孟郊乐府选评札记

孟郊（图源网络）

　　韦散木按：孟郊诗集凡十卷，乐府一卷半。有直接用旧题者，如《古妾薄命》《长安道》《古别离》等；有新乐府，即唐人乐府新题，如《湘弦怨》《求仙曲》；与自创新题乐府，如《清东曲》。题材广泛，有感时、述怀、劳苦、思亲、闺怨、纪游、酬唱、寓言等。以五言为主，故语句紧致。章法翻古为新，常有奥妙处。纪晓岚谓孟郊“托兴深微，结体古奥”，于其乐府诗可见一斑。余不喜其闺怨贞烈之作，如《烈女操》曰“贞妇贵殉夫”，与今时观念多乖违，且非人道，故不选评。其余见所选评，辅以华忱之、喻学才先生之校注，聊作一家言。丁酉小暑后五日。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祖籍平昌（今山东德州临邑县），唐代著名诗人。先世居洛阳（今属河南洛阳），后隐居嵩山。因其诗作多写世态炎凉，民间苦难，故有“诗囚”之称，与贾岛齐名“郊寒岛瘦”。孟郊两试进士不第，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曾任溧阳县尉。后因河南尹郑余庆之荐，任职河南（河南府今洛阳），晚年生活，多在洛阳度过。宪宗元和九年，因暴疾而卒，葬洛阳东 。张籍私谥为”贞曜先生“。孟诗现存五百余首，以短篇五古最多。今传本《孟东野诗集》十卷。

　　长安道

　　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

　　韦评：前后对比，前写贱子悲戚况遇，后闻高阁人家笙簧管乐，对比愈见其凄楚。投树鸟亦急，五字用比兴法，一谓长安城广衢多使飞鸟亦迷，二谓飞鸟之情急，喻诗人之心急且悲。能呼应首二句，且引出下句。

　　古乐府杂怨三首

　　忆人莫至悲，至悲空自衰。寄人莫剪衣，剪衣未必归。朝为双蒂花，莫为四散飞。花落还绕树，游子不顾期。

　　夭桃花清晨，游女红粉新。夭桃花薄暮，游女红粉故。 树有百年花，人无一定颜。花送人老尽，人悲花自闲。

　　贫女镜不明，寒花日少容。暗蛩有虚织，短线无长缝。浪水不可照，狂夫不可从。浪水多散影，狂夫多异踪。持此一生薄，空成万恨浓。

　　韦评：第一首谓妻忆夫，先赋后比；第二首谓妻自怨，先比后赋；第三首谓妻怨夫，赋比相参，层层类比，意在说理。此亦汉魏古法。孰谓诗而无法耶？诗法亦即所谓今之章法逻辑也。

　　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韦评：孟郊名篇。先赋后比。所谓真情实感，皆在细节中也。

　　楚竹吟酬卢虔端公见和湘弦怨

　　握中有新声，楚竹人未闻。识音者谓谁，清夜吹赠君。 昔为潇湘引，曾动潇湘云。一叫凤改听，再惊鹤失群。 江花匪秋落，山日当昼曛。众浊响杂沓，孤清思氛氲。 欲知怨有形，愿向明月分。一掬灵均泪，千年湘水文。

　　韦评：此知音感遇之诗。前四句赋起，第五至八句，层层推比颇妙，后八句皆用意象说理，曲折委婉，而不枯燥。

　　杀气不在边

　　杀气不在边，凛然中国秋。道险不在山，平地有摧輈。河南又起兵，清浊俱锁流。岂唯私客艰，拥滞官行舟。况余隔晨昏，去家成阻修。忽然两鬓雪，同是一日愁。独寝夜难晓，起视星汉浮。凉风荡天地，日夕声飕飗。万物无少色，兆人皆老忧。长策苟未立，丈夫诚可羞。灵响复何事，剑鸣思戮雠。

　　韦评：此谓藩镇割据作乱之诗。立论肃起，继之描叙，由外及己，由己及天地人，收之论述，亦能戛戛独造。气势宏放，能伸展自如，格近老杜。

　　车遥遥

　　路喜到江尽，江上又通舟。舟车两无阻，何处不得游。丈夫四方志，女子安可留。郎自别日言，无令生远愁。旅雁忽叫月，断猿寒啼秋。此夕梦君梦，君在百城楼。寄泪无因波，寄恨无因輈，愿为驭者手，与郎回马头。

　　韦评：闺怨诗也。起句“喜”字最切。全以女子口吻道来，初喜其夫之出路到江边即尽，便以为能留其夫；然不知江上又通舟，舟又可载其夫走，终是留不住，到此便愁矣。两句之间心态之转变，昭然可见矣。末句愿想，亦是大胆奇绝。

　　黄雀吟

　　黄雀舞承尘，倚恃主人仁。主人忽不仁，买弹弹尔身。何不远飞去，蓬蒿正繁新。蒿粒无人争，食之足为珍。莫觑翻车粟，觑翻罪有因。黄雀不知言，赠之徒殷勤。

　　韦评：此寓言刺贪说理诗。意在托黄雀以讽贪性之人，远离祸害，勿入利场。与《空城雀》《覆巢行》近义。

　　南浦篇

　　南浦桃花亚水红，水边柳絮由春风。鸟鸣喈喈烟濛濛，自从远送对悲翁。此翁已与少年别，唯忆深山深谷中。

　　韦评：词浅而意境幽远深长。孟郊乐府多五言，七言不甚佳，此独以境胜。

　　织妇辞

　　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

　　韦评：劳苦哀怨之诗，当刺时政。记叙流畅。“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与“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异曲同工。末句直写，便是刺政。余前岁返乡有纪事诗云：“忙踏春来马亦骄，西畴农事热情高。 但闻村吏如蛙急，尽日鼓吹栽核桃。”盖昔时吾乡退耕还林干部号召种核桃树也。今见孟诗，不觉会心。

　　古别曲

　　山川古今路，纵横无断绝。来往天地间，人皆有离别。行衣未束带，中肠已先结。不用看镜中，自知生白发。欲陈去留意，声向言前咽。愁结填心胸，茫茫若为说。荒郊烟莽苍，旷野风凄切。处处得相随，人那不如月？

　　韦评：离别诗，句中多哲思，故能警响深远。

　　乐府戏赠陆大夫十二丈三首

　　一

　　莲子不可得，荷花生水中。

　　犹胜道傍柳，无事荡春风。

　　二

　　渌萍与荷叶，同此一水中。

　　风吹荷叶在，渌萍西复东。

　　三

　　莲叶未开时，苦心终日卷。

　　春水徒荡漾，荷花未开展。

　　韦评：三首皆比体。其一以莲与柳比，实是以荷花喻陆，柳则自喻，写自身飘零之苦，亦衬托出陆大夫怜其而不得。其二亦以荷花喻陆，自比浮萍漂泊；其三仍以荷花喻陆，写陆之稳重，不受春水所扰，自比莲叶，苦心自卷，言昔时未登第之愁苦也。

　　寒江吟

　　冬至日光白，始知阴气凝。寒江波浪冻，千里无平冰。飞鸟绝高羽，行人皆晏兴。荻洲素浩渺，碕岸澌崚嶒。烟舟忽自阻，风帆不相乘。何况异形体，信任为股肱。涉江莫涉凌，得意须得朋。结交非贤良，谁免生爱憎。冻水有再浪，失飞有载腾。一言纵丑词，万响无善应。取鉴谅不远，江水千万层。何当春风吹，利涉吾道弘。

　　韦评：以涉寒江喻交友，当是告诫交友当交信任贤良者。比兴引出，中间阐述说理，末又以寒江收，故全篇虽言志而气息浑然不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