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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谈「诗无达诂」

    zhscwx 2018-12-05 理论 56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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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经(图源网络)


      「诗无达诂」,原作「《诗》无达诂」,最早见于西汉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篇。「达」,明白、晓畅之意;「诂」,以今言释古语。它原是汉代的经生儒者,根据春秋时代「赋《诗》言志」、断章取义的情况,而提出的阅读与应用古《诗》(即《诗经》)的一个方法或原则。鉴于这些经生儒者的唯心倾向与实用目的,他们认为古《诗》的时代已逝,事过境迁,难以解释,因此根本不必忠于原作,而可根据自己的需要而随心曲说,加以引用。如《诗经·魏风·伐檀》明是一首愤怒抨击不劳而获的剥削者的「刺」诗,但董仲舒据其「《诗》无达诂」之说,割裂局部与整体的有机联系,化「刺」为「美」,认为「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这样冷嘲热讽的话,歌颂了统治阶级的「君子」「先其事,后其食」,是不会尸位素餐的。这样理解和运用「《诗》无达诂」,就把一部古《诗》肢解得面目全非了。


      那么,对于「《诗》无达诂」的理论究竟如何理解呢?与汉儒经生随心曲说相反,后来的诗论家们则从文学欣赏的审美思维入手,把专指《诗经》的方法,化为「诗无达诂」,来泛指一般诗歌的欣赏原则。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三:「董子云:『诗无达诂』,孟子之『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也」。指出了「诗无达诂」与孟子「以意逆志」的说诗方法的自然联系。说明诗歌的阅读与欣赏,应超越单纯的训诂文字、诠释词语的范围,而跨入语义学与美学领域,主要应该用心灵捕捉诗的意象和境界。诗有诗的特点。「诗无达诂」是根据诗歌的艺术特征,教人不要只看到语言文字与事物之间的有形的直接联系,更要看到它们之间那无形的间接联系。语言文字所表达的有形的直接关系可以「达诂」,也应「达诂」;但无形的间接关系则常是反映事物之间深层结构中的心灵振荡,犹如捕风系影,很难一下子「了然于口与手」(见苏轼《答谢民师书》)的。因此,那神气浑融而发其自然精光的诗篇,就不能仅仅是训诂文字,牵合「事实」,而应该根据作品本身所提供的意象,按照自己的生活体验去驰骋想象。心灵的咀嚼回味一旦「顿悟」,就会豁然贯通,获得了美的享受。所以,「诗无达诂」并不是说诗歌不可解释、无法明白;而是说不能机械理解,「以辞害志」,望文生义地作呆滞板实的解释。阅读与欣赏诗词的思维活动应空灵一些,千万不可泥于字面,死于句下。据此发挥,于是在民族传统文化中逐渐形成了一个良好的欣赏习惯。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一:「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清初叶燮《原诗》:「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又焉能一一徵之实事者乎?」后来沈德潜说得更为明白:「读诗者心平气和,涵泳浸渍,则意味自出;不宜自立意见,勉强求合也。况古人之言,包含无尽,后人读之,随其性情浅深高下,各有会心,如好《晨风》而慈父感悟,讲《鹿鸣》而兄弟同食,斯为得之。董子云:『诗无达诂』,此物此志也。」(《唐诗别裁.凡例》)我们古代的许多艺术家、理论家就是以这种独特的民族方式来欣赏诗歌,来理解「诗无达诂」的理论真谛的。现略举数例以作说明。如陶渊明《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其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脍炙人口的佳句。苏轼盛赞道:「采菊而见山,境与心会,此句最有妙处。」(《东坡题跋·题陶渊明饮酒诗后》)所谓「境与心会」,就是宁静和谐的自然环境正与陶公纯静超脱的心境相融,自然与诗人的情感和谐地统一在一起了。这种「境与心会」的感触微妙复杂难以言传,连诗人自己也一时说不清,所以他最后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因而也为读者留下了一片艺术空白,使读者能够自由地发挥联想,进行艺术的再创造,《饮酒》诗也因此获得了永恒的艺术生命。这就是「诗无达诂」的妙用。然而有人不这样看,他们硬作精确「达诂」之解。如「悠然见南山」,《文选》「见」作「望」。「南山」,丁福保确诂为庐山。依此之见,改为「悠然望庐山」,虽然「因人论世」,精确「达诂」,但却大煞风景,诗味全无。在诗歌的阅读欣赏活动中,一是表面「达诂」,实是「访」而不「达」;一是不「诂」不「达」,用心领会,却符合人类审美心理活动的规律,具有无穷的创造性,因而实是更高级的「达诂」。两相比较,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又如李商隐的无题诗《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千古传诵的名篇,典故词语不难解释,但却常是「诂」而不「达」。人们在欣赏的同时,又感到它像蓬莱仙岛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它意境朦胧,如梦似幻,不即不离,难以「达诂」;但却自有其美的价值,引导读者作无穷的联想与再创造。这类无题诗,多数通过表现爱情的方式来形象地展现古代的社会生活画面,感情极其细腻复杂,常是「只能意会,难以言传」。诗的末联明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在身世浮沉的灵魂搏斗中,诗人悲愤郁结、万感交织,心音的颤动迸发为艺术的形象,这只能用心灵去体会,而难作「达诂」之语。这种感情太微妙太复杂了,以至于连作者也一时说不清楚,为什么读者却偏要自找苦吃、硬作解语呢?勉强「达诂」,可能偏离原诗意旨更远。诗歌欣赏就是这样,该清楚的地方则「访」之「达」之;该模糊的地方则不必诂、不必解。但有的人却硬为《锦瑟》诗勉强牵合了种种具体「事实」:有的说是爱情诗悼亡诗,有的说是表现与令狐楚家婢女相通的艳体诗,更有说它是纯写音乐「适、怨、清、和」具体声调的抒情诗……。人们聚讼纷纷,莫能定案。因此王渔洋有「一篇《锦瑟》解人难」(见《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的慨叹。明王世贞《艺苑巵言》卷四:「李义山《锦瑟》中二联是丽语,……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此知诗之难也。」这解与不解,似乎成了二律背反,矛盾难以克服。这是不明「诗无达诂」的道理所致。实际上,《锦瑟》一类的无题诗,是古代诗歌中的一种特殊的抒情珍品,它犹如无标题音乐,往往是诗人某种潜在情绪的启示和展现。它多是在非理性的潜意识领域活动,「心与境会」,随机触发,很难用任何具体的人和事来详加解说,因此无法「达诂」;一旦「达诂」,则「意味都尽」。人们只能捕捉意象,就诗论诗,感到诗的情致委婉缠绵,景象迷离仿佛,含意绵邈深远,辞藻瑰丽精当,闪烁着诱人的艺术光彩,启发了欣赏者的艺术联想。特别是中间二联「丽语」,意境是多么纯净,情绪又何等凄婉,在坚贞不渝的深切思念气氛中,人们又隐约听到了诗人心灵的哭诉与执著的追求。在阴森沉重的封建桎梏中,那久被禁锢的爱情,那被现实击得粉碎的理想,那哀感顽艳的悲剧形象,在如梦似幻的朦胧艺术境界中重新获得了抒展的自由!读者心中的体味,只知道诗人不仅爱具体的某人,而且把爱情加以升华,变成热爱人类、热爱人生的吟唱。


      再如王渔洋的《秋柳》诗四首: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他日差池春燕影,祇今憔悴晚烟痕。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瑯琊大道王。若过洛阳风景地,合情重问永丰坊。


      东风作絮糁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扶荔宫中花事尽,灵和殿里昔人稀。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往日风流问枚叔,梁园回首素心违。


      桃根桃叶镇相怜,眺尽平芜欲化烟。秋色向人犹旖旎,春闺曾与致缠绵。新愁帝子悲今日,旧事王孙忆往年。记否青门珠络鼓,松枝相映夕阳边。


      这一组诗,首首切题,典故也不难解释;但各种画面或故事一经组合,构成和谐统一的诗境之后,人们却感到题旨恍惚,难以「达诂」。诗人《莱根堂诗集序》曰:「顺治丁酉秋,予客济南,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会饮水面亭,亭下柳千余株,披拂水际,叶始微黄,乍染秋色,若有摇落之态。予怅然有感,赋诗四章。」所谓触景生情,「怅然有感」,具体作何感想?谁也猜不透。而据梁章钜所见之本,题下原有后来被删的《自序》云:「昔江南王子,感落叶以兴悲;金城司马,攀长条而陨涕。仆本恨人,性多感慨,寄情杨柳,同小雅之仆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远者。偶成四什,以示同人,为我和之。丁酉秋日北渚亭书。」其所感慨,明朗一些,似乎与明清之间的鼎革兴亡有关。而具体说来,所「恨」为何?所爱者谁?虽然一时传诵,和者甚众,引起了明末遗民的情感共鸣;但各人情况不一,又各鸣其所鸣。后人不知此中奥妙,穿凿附会、勉强「达诂」者大有人在。后来,梁章钜似乎有点「悟」出此中消息,在《读渔洋诗随笔》(卷上)中说:「《秋柳》四首,……详味此诗,集于明湖而慨白下,别有寄托,非舍近就远也。其大意为南都而作,人皆知之。惟词旨惝恍迷离,但当以风格神韵取之,……若必字字按以时事,处处律以章法,则殊多不合:……然以意逆志,亦在离合之间。必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他用「诗无达诂」之法来解诗,所论较为中肯。实际上,诗人的种种感慨,是往日情感长期积淀的结晶,早在潜意识领域中奔腾运行,一旦触景生情,有所会心,自然如万斛泉源,随地涌出,兴会淋漓,何暇细思!此时此地,悲恨爱憎,交织迸发,恐怕连作者也分辨不清酸甜苦辣的味道。再加以诗人的性格特点,恐怕也不愿把话说明点破,因而欲说还休,留下了艺术空白。既寄寓了感慨,取得了心理平衡;又便于读者的艺术联想,鼓励后人的艺术再创造。


      于此可见,「诗无达诂」的说法,貌似荒谬,实是艺术欣赏的一个重要美学原则。它是文学事实的结晶,理论上有一定的科学根据。虽然古人不一定意识到,但今天考察起来,是基于人类思维的模糊性而提出的。生活是复杂的。文学所反映的客观世界,在纵向与横向结构上具有多层次性,决定了人们(包括作者与读者)的艺术思维,必然活动在一个无限广阔的领域,虽然经常转换角度,但仍然有的现象清晰,有的情景模糊;有的事物可作定量定性分析,而更多的事物则无法一下子明白表述。生活本身既有它清楚的一面,又有其模糊性。所谓「模糊」,并不是糊涂,而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必要形式。比如判断来人是谁,人们一般根据其高矮、胖瘦、走路姿势等,与平日积存的印象相证,就可得出正确结论。这里的高矮、胖瘦等并不是精确的度量,而只是大约估计的模糊概念。但它却很好地完成了认识事物的任务。可见,精确的认识也可能「诂」而不「达」,而模糊思维中却呈现了新的光明。生活中的「模糊」必不可免,当然以反映生活为任务的诗歌也少不了要有一定的「模糊」性。「诗言志」。诗歌是通过心灵的冲突来揭示生命的活力。而灵魂的秘密深埋在人类认识世界的深层结构之中,包括认识自己,人们也是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没有「模糊」,就不可能正确认识世界,更谈不到有什么心灵的秘密。有了秘密,才会引人去探索。一般说来,科学的理性认识易精确,而艺术的感情评价多模糊,很难精确度量。这就为「诗无达诂」提供了科学的理论根据。但与外国理论不同的是,「诗无达诂」富于中华民族独具的理论色彩,更能为中国读者所接受。


      注:本文摘自互联网,作者: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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