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宗上元三年(即代宗宝应元年,762)春,杜甫在成都锦江畔漫游,面对丁香吐芳,丽春斗艳,栀子照水,以及笼中□□、阶前花鸭,心有所感,写了《江头五咏》。这组诗在杜甫集中虽非上乘之作,但首首含有寓意,浦起龙说:“江头之五物,即是草堂之一老。时而自防,时而自惜,时而自悔,时而自宽,时而自警。非观我观世、备尝交惕者,不能为此言。”(《读杜心解》)作为寓言诗看,自有其一定的价值。
春日花园,万紫千红,争妍竞丽。惟有丁香,心甘冷落,娇羞无语。作为花中君子,它似乎只能与隐士为伴,如果堕入靡丽的花丛之中,就不能自保其身了。杜甫自从抛弃官职,携家远游后,对仕进已经心灰意冷,只求能保全晚节:“衰年甘屏迹,幽事供高卧。”“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屏迹三首》)故借吟咏丁香,以见其意:“深栽小斋后,庶使幽人占。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丁香》)这几句诗,若护若诫,深婉可味。
要全身保节,只有离开险恶的仕途,隐居山野之中,这样,当然不为世人所知了。眼前的丽春(又名虞美人),盈盈多姿,脉脉含情,风韵为春花之最。不过在诗人看来,其可贵之处,尚不在颜色鲜艳、枝头繁茂,而在“纷纷桃李姿,处处总能移。如何此贵重,却怕有人知”。那些妖桃冶李,都只是凡俗之物,随移随活,处处能生。惟独丽春,分外贵重,似乎不愿让人知道它,始终固守本土。诗人通过吟咏丽春,以喻世上屈己从人、竞进谋利者多,而自己独耿介自守,不移本性。
不与人争,不求人知,并非自暴自弃,甘居末流。栀子既可染色,“于身色有用”;也可入药,能“治五内邪气,胃中热气,其能理气明矣”(《神农本草》),即所谓“与道气相和”;还可作食料,用蜜煎后,其味甚美;在众多的花木中,显得十分突出。不过栀子却钟情山野,但愿映照江波。而无心移植到园林之中:“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诗人借吟咏栀子,自喻才堪济世,而与时不合,惟有傍山临水,孤芳自赏而已。
虽然杜甫在《栀子》诗中表示甘愿老死江湖,但句中却含不平之意。诗人远离朝廷,跼居西南一隅,不能有所作为,颇有如笼中鸟兽,不能高飞远走的哀怨。当他看到□□被关在笼中,触景生情,必然会深致其慨。□□是一种水鸟,形体较小,羽毛五彩,惹人喜爱。如今在笼中,空对着行云流水,怅望呼号:“看云犹怅望,失水任呼号。”更惨的是,它的羽毛已被剪去,即使从笼中放出,也无法在空中飞翔了:“六翮曾经剪,孤飞卒未高。” □□被关入笼中,不能行动,当然不是它甘愿如此。但在无可奈何的前提下,退一步讲,这样也有好处,至少可以不忧猛禽的袭击,避开不测之祸了:“且无鹰隼虑,留滞莫辞劳。”
但这种安于命运、聊以自慰的说法,并不能遮掩诗人一生空度的叹息,于是面对花鸭,对自己的立身行事,作了更加深刻的反思:“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花鸭毛色,黑白相间,对照分明,这真是他皭然自异之处。但惟其“独立”,故招来群小的妒忌;惟其“分明”,故引起众人的惊疑。“不觉群心妒,休牵众眼惊”。这是对花鸭的告诫,也是花鸭的悲哀。屈原被流放,全因“世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三国吴张温才华出众,在当时享有盛誉,但却无故得罪,险遭不测,诸葛亮听到这消息后,想了好几天,才明白他得罪的原因:“其人于清浊太明,善恶太分。”杜甫自思沦落到此也全在不能和光混世,随俗浮沉,于是借花鸭的悲哀,抒写自身的悲哀。诗人在政治上受到致命打击,以至一蹶不振,全为任左拾遗时上书疏救房琯一事,便又借花鸭当食必鸣,作告诫之语:“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鸣。”以示人在坐享俸禄之时,切不可谔谔直言,为天下先,以招忌害。但从诗中所表现的不平之意,从诗人前后所作的众多直指时事的作品看,这实际上只是一种愤激之词而已。同屈原一样,“举世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渔父》)这种人生观,杜甫是决不会信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