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诗人中,王维以趣味澄夐见长,他的诗,天机清越,辞旨玄远,意新理惬,词秀调雅,如空外之音,水中之影,一字一句,皆出常境。如著名的《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邻叟,谈笑无还期。”宋人说:“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苏庠语)这种创作特色,在杜诗中是比较欠缺的。明人屠隆说:“少陵沉雄博大,多所包括,而独少摩诘冲然幽适,泠然独往,此少陵生平所短也。少陵慷慨深沉,不除烦热,摩诘参禅悟佛,心地清凉,胸次原自不同。”但他也有一些诗篇,如《江亭》、《后游》等,运思入微,一片化机,足以和王维诗相比而无愧色。
肃宗上元二年(761)暮春,杜甫来到成都锦江边的一个小亭,眺望四周景色,写了一首诗:“坦腹江亭外,长吟野望诗。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江东犹苦战,回首一颦眉。”(《江亭》)颔联是脍炙人口的名句,上句说江水奔流不息,但自己已无心与之竞争。下句说白云悠闲自在,这正与自己的意念相似;语涉禅机,潇洒自如。仇兆鳌说这二句诗“有淡然物外,优游观化意”(《杜诗详注》)。
宋代叶梦得认为,陶渊明的“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辞》),体现了他“出处大节,非胸中实有此境,不能为是此言也”。杜甫这二句诗,“非有不竞,迟留之心安能然?耳目所接,宜其了然自与心会,此固与渊明同一出处之趣也”(《避暑录话》)。清代陆贻典也说此诗“语有道心,直入渊明之室”(《瀛奎律髓汇评》引)。宋人张九成将杜诗与陶句比较后说:“若渊明与子美相易其语,则识者必谓子美不及渊明矣。观‘云无心’、‘鸟倦飞’,则可知其本意。至于水流而心不竞,云在而意俱迟,则与物初无间断,气更混沦,难轻议也。”(《杜诗详注》引)
清代纪昀评《江亭》,说“此诗转点在五六句,春已寂寂,则有岁时迟暮之慨,物各欣欣,即有我独失所之悲。所以感念滋深,裁诗排闷耳。若说五六亦是写景,则失作者之意”(《瀛奎律髓汇评》引)。这两句诗,写了诗人面对眼前景色的感受。时值暮春,虽然万紫千红,总觉韶光将逝,幽森寂寞;眼下万物,不管人间变故,依然各遂其性,欣欣向荣。就在作《江亭》前不久,杜甫去蜀州新津,游览了修觉寺,作了两首诗,其中有一联是:“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后游》)写江山多情,依然等待着诗人登临游览;花柳无私,永远欢迎世人前往观赏。这些描写,真与造化相流通,无愧化工之笔。仇兆鳌将这二联诗作了比较,说:“‘欣欣物自私’,有物各得其所之意。‘花柳更无私’,有与物同春之意。分明沂水春风气象。”杨伦表达了同样的意思:“‘物自私’谓各遂其性也,‘更无私’谓同适其天也。一妙在无私,一正妙在有私,可以意会。”(《杜诗镜铨》)
明代王世贞不同意张九成的看法,认为“水流”两句,语句并不超脱,开宋人诗中说理的先河。纪昀认为这一联原是佳句,宋人硬作理语解释,反成诗歌创作的障碍。其实,这两句诗通过描写春日景象,表现诗人独特的感受,境与心融,神与景会,不着理语,而多理趣,作为写景诗看,清新流丽,作为抒情诗看,含蓄隽永,作为说理诗看,一派神行,只要胸次玲珑,便无所不可。
浦起龙说《江亭》等诗,“时时流露天机,知此老天资高妙,从性分中来,非从道学中来也。带道学气则腐矣”(《读杜心解》)。这些诗,都从胸中自然流出,无斧凿痕,无装饰迹,不受格调束缚,不可以声色求取,通体皆灵,如有神助,因无心入妙,反成化工之笔,无意求趣,而意趣已尽在其中,故能神游物表,纵横理窟,不堕理障,不落言诠。既不同于理学,也不同于禅学,而于两境之外,别有天然理趣,流于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