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屈原被放逐之后,怀着满腔忧愤,在山林水泽之间徘徊。当他看到楚国先王祠庙的壁上,画有天地山川神灵及古代各种史实传说时,呵壁疾书,连发一百七十余问,以抒写愁思。其中有几句问月:“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天问》)天在哪里同地会合?十二辰怎样划分?日月寄托在什么上面?众星又陈列在哪里?月亮有什么本领,居然能够死而复生?兔子在它的腹中,究竟有什么好处?不过屈原在发问时,却忘了两个更重要的问题:月亮究竟怎样形成?为什么世人在月光之下,格外容易产生思乡思亲的感情?
据古人阐释,月是“阙”,有满则有阙(缺)。古人对月的解释,始终离不开一个“阙”字。悬挂在夜空中的月亮,永远处在消长变化的过程中,周而复始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轼《水调歌头》)。“缺”是月亮的特征,也是世人的遗憾。据说嫦娥偷吃了丈夫羿的长生不死药,独自逃奔月宫,成了居住在月中的仙人。但她并没有找到幸福,“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嫦娥》)。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冷清清的月宫之中,该是何等寂寞凄凉。当人在他乡羁旅的时候,那种因不见亲人而产生的愁思,面对着月亮的圆缺,想起独居的嫦娥,触景生情,势必变得更加强烈。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冬,安禄山以诛杀杨国忠为名,在范阳(今北京)起兵叛变。次年六月,叛军攻占长安,玄宗逃奔四川。七月,肃宗在灵武(今属宁夏)即位。当时杜甫一家正避乱流亡到鄜州(今陕西富县)羌村,听到消息后,即想为国赴难,投奔灵武,但在途中被叛军俘获,押送到长安,直到第二年四月才脱身。在此期间,诗人在月光下思念远在他乡的妻子,写了两首诗。一首是众口传诵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阑干?”浦起龙评这首诗:“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悲惋微至,精丽绝伦,又妙在无一字不从月色写出也。”(《读杜心解》)另一首是《一百五日夜对月》:“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蛾。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这首诗作于肃宗至德二年(757)寒食,诗题不作“寒食夜对月”,是因为诗人从去年冬天离家出走,到这时已有一百零五日,故突出这一点,用作诗题,以见和家人分离已经很久了。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住。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李煜《菩萨蛮》)。“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欧阳修《生查子》)。热恋中的情人,是不会注意月亮阴晴圆缺的,对他们来说,花边月下,永远是最理想的地方。这里没有喧哗,没有烦扰,从月中洒出的柔和的清光,从情人口中吐出的柔和的气息,最后都消融在醉人的静谧之中。但在杜甫眼中,由于国破家散,四周的一切景物都变得异常凄凉,即使看到鲜花,也因感叹时事而流出眼泪;即使听到鸟啼,也因怨恨别离而心惊魄动。因此,当他对着月亮,就会有“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蛾”的愁思,因“红蕊”撩人,惹起别离的怨恨;因月中嫦娥,想像妻子有愁眉;进而因“月是故乡明”的感慨,产生“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的奇想。
宋代罗大经说:“李太白云:‘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杜子美云:‘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二公所以为诗人冠冕者,胸襟阔大故也。”(《鹤林玉露》)能表现杜甫“胸襟阔大”的诗篇,确实不少,如在入蜀道中所作的《剑门》诗,其中“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两句,笔力雄肆,志趣高远,胆识过人,确实无愧此美。但《对月》中这两句诗绝对不是这样。《世说新语·言语》载:“徐孺子(徐穉)年九岁,尝月下戏,人语之曰:‘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李白《赠崔司户丈昆季》诗:“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杜甫这两句诗,既没有徐穉那种高妙的情趣,也没有李白诗中所表现的仁者之心,只是因为离情别愁的折磨,于是连月亮上的一些阴影也无法容忍,竟至于出现“斫风景”的念头,这种胸襟,无论如何谈不上“阔大”。
“义山《杂纂》,品目数十,盖以文滑稽者。其一曰‘杀风景’,谓清泉濯足,花上晒裈,背山起楼,烧香煮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樊南文集·杂记》)。这些伤花损树的细行,比起杜甫“斫却月中桂”的大言,实不足道。但杜甫这两句诗,从不曾遭到什么非难,相反还赢来不少赞叹,除了遣词造语的雄奇外,更重要的是:这并不是一种无聊的想法,而是出于感情上的需要。由于这种别离相思是人所共有的,而且又是难以排遣的,常常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因此在这样的境遇中,产生这种奇特的想法,也就能够为人理解和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