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中纷纷,行人悠悠,载驰载驱,唯钱是求”(成公绥《钱神论》)。称人见钱眼开,一直含有菲薄之意,但见钱而眼不开,在人世却很罕见。东汉末年,桓、灵二帝,公然设立专门机构,鬻官卖爵,换取钱财。而唐代文豪李邕、韩愈,为人作碑文,都接纳巨金,韩愈门人刘叉称这些钱“谀墓中人得耳”(洪迈《容斋续笔》)。桓、灵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李、韩声闻当代,名垂后世,尚且如此贪财,普通人就更不必说了。清人戴名世笔下的钱神洋洋自得地说:“薄海内外,苟非余则戚戚嗟嗟,窘然而无以为生。一二迂妄者吾避去,自余诸公贵人,皆孳孳慕予,手摩而目属,以及庶民卑贱之流,无不愿为我死者。”(《钱神问对》)
当然,不爱钱的人也是有的。在西方,贺拉斯、卢梭等人都声称自己讨厌金钱。中国古代某些贤人,虽然没有这种情词激昂的表白,但其行为,却更能证明自己是不爱铜臭的高洁之士。如“(杨震)举茂才,四迁荆州刺史、东莱太守。当之郡,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后转涿郡太守。性公廉,不受私谒。子孙常蔬食步行,故旧长者或欲令为开产业,震不肯,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以此遗之,不亦厚乎!’”(《后汉书·杨震传》)又如“(山阴孔祐)至行通神,隐于四明山,尝见山谷中有数百斛钱,视之如瓦石不异”(《南史·孔道徽传》)。至于破家散财、急人之难的义侠之士,就更多了。
“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一)。这是杜甫早年作的两句诗。据《史记·天官书》,金银之气,往往出现在军队覆灭的战场、城市被毁的废墟之上,以示金银财宝常和死亡毁灭连在一起。若能参悟此理,谁又敢“贪”呢?肃宗乾元二年(759)作于秦州的《空囊》:“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则从另一个侧面,用含蓄的语言、戏谑的方式,反映了杜甫对金钱的态度。
屈原在《远游》中,“漱正阳而含朝霞”,司马相如《大人赋》中的大人,“呼吸沆瀣兮餐朝霞”,托名刘向《列仙传》中的赤松子,“好食柏实”。杜甫这首诗,即以食柏餐霞,领起全篇:“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彩霞高远,松柏常青,在古代诗文中,一直作为高洁的象征,与《空囊》作于同时的《佳人》,就以“采柏动盈掬”来形容佳人的清高绝俗。但美妙的食柏餐霞,毕竟只是一种空想。当一个人只能靠“神游”来欺骗自己的肚子时,实际上已经落入生活的困境之中。“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眼看着世人都不明事理、不择手段地攫取金钱,高洁之士就只能坐守穷城了。
但是,“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谚曰:‘钱无耳,可闇使。’岂虚也哉!又曰:‘有钱可使鬼。’而况人乎!……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香褒《钱神论》)。在金钱势力统治一切的世界中,没钱是极其难熬的。那个一面高喊“金钱金钱,烦恼根源”的卢梭,一面不是又在宣称:“我热爱自由,我憎恶窘迫、苦恼和依附别人,只要我口袋里有钱,我便可以保持我的独立,不必再费心思去另外找钱。穷困逼我到处去找钱,是我生平最感头痛的一件事。我害怕囊空如洗,所以我吝啬金钱。我手里的金钱,是保持自由的一种工具;我们所追求的金钱,则是使自己当奴隶的一种工具。”(《忏悔录》第一部)对此,杜甫看得也很清楚:“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复愁十二首》其十一)把酒赏菊,这是高人雅兴,但若没有钱,也就没有这种高雅的自由。不必说自由,就是维持生存必不可缺的衣食,也非钱不可。“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这是对“吾道艰难”的形象写照。如果固守高洁,不能和光同尘,与世浮沉,结果必然是无食无衣,生涯艰难。西晋大臣王衍,“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王衍字)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世说新语·规箴》)王衍身居高官,家拥巨资,他从不缺钱,当然无须问钱。清代诗人袁枚指责这种矫情之举:“解用何尝非俊物,不谈未必定清流。”(《咏钱》)倒是一种相当中肯的阅世之言。
莎士比亚曾借福世塔夫的口,这样形容贫困:“我这钱袋的消瘦,简直无药可医,向人告借,不过使它苟延残喘,那病是再也没有起色了。”(《亨利四世》下篇)这几句话说得很俏皮。但是,素来缺乏幽默感的中国人,在表达与此相同的意思时,却表现出足以使西方人噤口结舌的幽默:“(西晋名士)阮孚持一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曰:‘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阴时夫《韵府群玉》)面对着自己衣食无着的极端贫困,杜甫在《空囊》诗末联,也偏以这种戏谑语自解:“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金圣叹在《杜诗解》中,引了这样一个故事:“昔有渔人夫妇,大雪夜并卧船尾,不胜寒苦,因以网自覆。既而寒且逾甚,其夫试以指从网中外探,雪已深三四寸,便叹谓其妇:‘今夜极寒,不知无被人又如何过得也!’”那个渔人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修养,但这句话和阮、杜却极其神似,足以和诗圣的诗句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