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年间,玄宗在宫中行乐,对高力士说:“对此良辰美景,岂可独以声伎为娱,倘时得逸才词人咏出之,可以夸耀于后。”于是命李白入宫赋诗。当时李白已在宁王处喝得烂醉,到了那里,“取笔抒思,略不停辍,十篇立就,更无加点。笔迹遒利,凤峙龙拏。律度对属,无不精绝”(孟棨《本事诗》)。这就是现在所见的《宫中行乐词八首》。代宗大历元年(766),杜甫在夔州作了《洞房》等八首诗。这些诗,各自独立成篇,但前后照应,意实相关。虽然这两组诗的写作背景不同(李诗作于开元全盛之时,杜诗作于安史叛乱之后),宗旨不同(李诗是行乐之词,杜诗是反思之作),但由于它们体裁相同(均为五律),篇目相同(均为八首),所写内容相同(均为开元宫中情事),因此常被后人相提并论。
有趣的是:李白为取悦玄宗,以清词丽句极力描写当时行乐盛况,但后人却偏说这组诗得《国风》讽谏之体,讥刺玄宗好色而不好德,不听雅乐而听郑声,希望他能停止宴游,关心政事,与民同乐。而杜甫这几首诗,写玄宗沉湎声色,狎近倡优,斗鸡舞马,以此作乐;即使在危机四伏、朝野不安之时,仍沉迷不悟,自以为江山可以永保,欢乐可以常在;直到叛军攻破洛阳,兵临潼关,方才如从梦中醒来,心生忧愁。“洛阳昔陷没,胡马犯潼关。天子初愁思,都人惨别颜”(《洛阳》)。一个“初”字,将玄宗的昏聩、荒淫,极为深刻地表现出来。诗人通过追忆长安的往事、玄宗的淫乐,寓讽刺之意,以见荒乐为丧败之源,淫荡为祸乱之本,有故国黍离之思、物是人非之感,并告诫朝中君臣,正视前车之鉴,以图善后之策。而后来偏有人说这些诗“固无讥刺之意,以为是非具在国史,非臣子所得而私议。至受恩先帝,没齿不忘,深思慨慕,则时有之”(《杜诗详注》引黄生语)。
“宿昔青门里,蓬莱仗数移。花娇迎杂树,龙喜出平池。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宿昔》)。这首诗前四句写玄宗游幸,后四句专写淫荡之事。杨贵妃曾为女道士,故诗中王母即指杨妃;日将落而王母依然留在身边,正是写杨妃的专宠。少儿为汉武帝卫皇后的姐姐,早先与人私通,生霍去病,诗中用以指杨妃姐姐秦国、虢国夫人;少儿凭倚在微风之中,正以喻杨妃姊妹的得幸。当初玄宗与杨妃姊妹在宫中恣意淫乐,外界谁能知道?即使略有所闻,又有谁敢传说?清人吴乔说“子美只《宿昔》一篇,压倒太白《清平调词》《宫中行乐词》诸诗”(《围炉诗话》)。单就情思旖旎、文词俊逸而言,这首诗实不能与《清平调》相比,其长处全在揭露的大胆、讽刺的辛辣。虽然玄宗己经去世,但作为一个君王,其“神圣贤明”还是不容臣民置疑的。像这样将前朝君王的荒淫,毫无顾忌、毫不掩饰地表现在诗中,在过去是罕见的,在后世更难做到。
这样的诗能在杜甫笔下出现,并非偶然。在唐代,因言语触犯君王、从而得罪的人不少,但因文字惹祸的似乎还没有。中唐刘禹锡因参与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运动,被贬为朗州司马,十年后方才应召入京。当时正是春天,刘禹锡作了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诗中以千树桃花,比喻十年来由于趋炎附势而官运亨通的朝中新贵。当时有些嫉妒刘禹锡声名的人,将此事告诉执政,大肆中伤,但结果也只是以出为连州刺史了事,并未办罪。唐太宗的雄才大度,带来了唐王朝前期空前的强盛繁荣;而国家的强盛繁荣,又使唐王朝能有恢宏的气度,对外吸收各种不同的文化,对内容纳各种不同的思想。安史之乱后,王朝虽已开始衰败,但此风幸而犹在。洪迈说:“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覆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容斋续笔》)这在杜甫诗中表现得格外突出。肃宗乾元二年(759)春,杜甫为庆贺唐朝军队收复长安,作《洗兵马》,在抒写收京喜悦的同时,直指当时扈从诸臣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攀龙附凤,窃踞高位。肃宗在返京之后,理应励精图治,建中兴之业,却重用李辅国,专宠张良娣,听任二人干预朝政,败坏纪纲,致使叛军未能及时歼灭,留下无穷后患。对此,诗人也在诗中直截了当地指出:“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李辅国)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忆昔二首》其一)最后一句,竟将当今皇帝怕老婆的隐私,也明明白白地点了出来。这种大不敬的言语,对后世作家来说,是不可想像的。
秦始皇在焚书坑儒的同时,又定诽谤妖言之罪。但秦王朝寿命极短,没等到大兴文字狱,就已灭亡了。汉宣帝时,杨恽因过免为平民,居家大治产业,接待宾客。友人孙会宗作书劝诫,杨恽在答书中有怨怼之词,并作诗:“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以喻朝廷荒乱,自己虽尽忠效节,反被弃逐。宣帝看了,十分恼火,以大逆不道之罪,将杨恽腰斩了。这大概要算是中国最早的文字狱了。不过宣帝杀杨恽之时,尚无因文字起狱的想法。有意识地通过文字罗织罪名,似乎始于北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春,罢吕夷简、夏竦,进用杜衍、范仲淹、韩琦诸人,石介作《庆历圣德诗》,赞道:“举擢俊良,扫除妖魃。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大奸即指夏竦。其师孙复一见此诗,即道:“子祸始于此矣。”后夏竦借事诬其诈死,投降契丹,请开棺验尸,赖杜衍等人力保始罢。但累及妻子,二十年后才得昭雪。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以不满新法,作诗“讥讪朝政”,被捕入狱,险遭不测,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另外像余靖因作蕃语诗被贬,蔡确由《车盖亭诗》得祸,王观以赋《清平乐》落职,均以文字获罪,载之史册,班班可考。到明、清以后,随着中央集权的不断加强,统治者气量的日益狭小,文字狱也愈演愈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