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陕西省宝鸡市东古陈仓曾有座圣女祠,李商隐曾几次去游览,并写下了三首诗:《圣女祠》(杳霭逢仙迹)、《圣女祠》(松篁台殿蕙香帏)、《重过圣女祠》(白石岩扉碧藓滋),这三首诗都写得迷离恍惚,很难确指其义,但似乎都有一种哀婉悲戚的情愫,是什么原因使李商隐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故地重游,并连写三首如此凄楚的诗歌呢?
据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记载,圣女祠在山上,“山高入云,悬崖之侧,列壁之上,有神像若图,指状妇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圣女神’。”这个“圣女”是什么模样现在当然已说不清楚了,但晚唐人温璠《净观圣母记》说一所叫净观的道观“北墉有挂缋画为少女者,曰真人之圣母”,可以证明圣女大概也就是一个漂亮的少女模样。现存山西太原晋祠里那些或娴静或温柔的女子塑像,宋武宗元《朝元仙杖图卷》里那衣带飘飘的仙女图像,山西永乐宫三清殿那美丽非凡的女冠容颜,大概都可以帮助想象李商隐当年在圣女祠所看见的那个圣女。因此,可以推想当李商隐面对着这个动人少女的画像时,心里一定又想起了早年那个曾深深爱恋过的女冠,那刻骨铭心的往事一定又刺痛了他的心灵。
前两首诗里有这样一些句子,可以帮助理解诗意。《圣女祠》里有“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所谓“星娥”,冯浩注“织女”,牛郎织女银河相隔,不能长聚;月姊,冯浩注“嫦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也极为孤单寂寞。所以,“寡鹄”在苍茫的群壑中迷茫,而“羁凰”则在翠绿的梧枝上哀怨,还不如那个偷碧桃的东方朔,虽然被称为“狂夫”,尚能与“长安中好女”欢会一年(《博物志》)。另一首《圣女祠》里有“人间定有雀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雀罗什”,据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他是北魏时人,曾路遇一女子相招,女子乃“平陵刘府君之妻,侍中吴质之女”,因见他才貌出众,所以邀他来欢聚一夜;第二天临行,雀罗什留玳瑁簪相赠,女子则以指上玉环回报,等他上马离去,才发现女子是鬼魂。“刘武威”指东汉人刘尚,曾“从道士尹公受务成子萤火丸”,能隐身不见,辟各种邪物,似乎他也有过什么恋情,但现已不可考。李商隐这两句是对着圣女像时的痴想:人间有有情的人,天上却没有有情的仙,圣女的生活定是很寂寞的。所以,下两句便问:“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显然,李商隐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仍是当年那个入了道的女冠,当他面对着圣女像时,便不由得要在心里发出长长的叹息:那戒律森严的道观里寂寞吗?为什么我们不能不分离?难道你不能重返人间享受世间的欢乐?也许,这三首有关圣女祠的诗里就寄寓着李商隐的这些叹息与回忆。
这样,再来读《重过圣女祠》,似乎就比较容易了: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第一句写的还明白,白石建成的门扉上已长满了碧绿的苔藓,这句点明了地点与环境,而且渲染了清幽荒疏的气氛。接下去第二句便引出了“圣女”这个描写对象,她是从上清仙境谪贬人间的仙女,至今犹沦落尘世,因为圣女虽然长驻仙界,但圣女画像却在寰尘。李商隐如此说,似乎是暗指他所爱恋的那位女冠,因为一来女道士常被称为“三清贬谪之人”,她们往往以二等神仙自命,像较早的高适《玉真公主歌》及施肩吾《赠仙子》、《赠女道士郑玉华》与后来温庭筠、和凝等人写女道士的诗词就常用“仙容”、“仙子”等词眼(见《女冠子》、《天仙子》等词),李商隐《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等诗也把女冠比为神仙中的凤女、嫦娥、蕊珠;二来据说他所爱恋的那个女冠是随贵族女子入道的侍女,因为她从贵族府第一下子转到道观,所以也可以称为从上清沦谪之人。
三、四两句脱开,转而去写如丝细雨一春幽梦,尽日灵风飘摇旌旗。从字面上看,很难判断此联与上联的关系,所以也很难说清诗中写的是李商隐的梦境还是圣女祠的实景。这两句写得极其飘忽轻灵、朦胧迷离,被称为“有不尽之意”(《紫薇诗话》)。诗中可以感到一种深深的缺憾与怅惘,绵绵细雨最勾人情思,而这一春的细雨又无声地洒在瓦上,似无根般飘荡,又不知是醒时眼见还是梦中所思,偏偏一天里这高悬的旗帜也在似有似无的轻风中似垂似飏。一个“梦”字一个“灵”字把两句诗点染得幽冥缥缈,像一支轻灵的梦幻曲,使诗歌有了一种神秘的朦胧感。
五、六句再回到“圣女”即女冠身上来,萼绿华和杜兰香都是仙女,且不必去追寻她们的故事,因为她们不过是一个象征用来指代女冠,关键是“来无定所”和“去未移时”所形容的来去匆匆,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从李商隐其他诗中常有“星使追还不自由”(《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来是空言去绝踪”(《无题》)等句子来看,似乎他与那位女冠曾有一次金风玉露般的匆匆相会与匆匆离别,这在他心里留下了极深的痛苦,所以这两句似乎是在回忆那一次相逢与别离。
七、八句则意义不明,如果说“玉郎”为李商隐自比,那么,也许是李商隐设想自己由此登上仙界,去与自己心中的恋人会合,一道回忆当年在玉阳山学道的时光,因为“向天阶问紫芝”即寻长生方,即学道。如果说“玉郎”为女冠的称号,那么,也许是说圣女将像萼绿华、杜兰香那样一去不归,永返仙界,那时请她长忆当年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
在有关圣女祠的三首诗中,这首诗是最难懂的,却也是最有滋味的,它的滋味正在于它的难懂。它不仅吟咏的“本事”不明确,而且又蒙上了三层雾一般的轻纱:一层是隐喻,那些美丽但又深妙的典故往往把语义的指向遮蔽起来,而只把那些毫不着边的故事弄来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一层是句子结构,李商隐常常把事情写得七颠八倒,句与句之间、联与联之间似乎毫不相干,弄得人们无从寻绎其中的脉络,仿佛入了迷宫找不到通途。一层是朦胧的氛围,尤其是“梦雨”、“飘瓦”、“灵风”、“不满旗”、“来无定所”、“去未移时”,一下子就烘托出一种梦幻般的气氛,把人们引入迷离恍惚之中;正是在这样的诗句里,李商隐心中那难言之情、怅惘之思便在这迷离恍惚之间飘进了读者心中。梁启超在《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谈到读李商隐诗的感受:
我理会不着,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得到一种新鲜的愉快。这就足够了,因为诗歌的意义并非要告诉人们什么,而是以情来感染人,使人从中领略某种情感、哲理和感受,所以前面煞费苦心的索隐推敲也许都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