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一首《锦瑟》诗,历来最为人喜爱,但说解上的歧义却最多。古往今来,说它是李商隐怀恋令狐楚家青衣(侍婢)的人有之(如宋刘攽《中山诗话》、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清施润章《蠖斋诗话》),说它是咏锦瑟(乐器)的人有之(如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二引《缃素杂记》),说它是李商隐哀悼亡妻的诗的人有之(如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说它是李商隐自伤身世遭遇的人有之(如清汪师韩《诗学纂闻》),说它是李商隐自题诗集之首的人有之(如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引程湘衡说、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三、今人钱钟书说)。此外,还有人说它是李商隐“伤玄宗而作”(如清梁章钜《退庵随笔》卷二十引方文辀说、清吴汝论评点《唐诗鼓吹》卷八),是为令狐绹而作(清吴乔《西昆发微序》)等等。
这些说法中哪一种有根据呢?哪一种也没有根据,都不过是猜测而已。尽管这些猜测有的似乎近情理,有的似乎不近情理,但既然没有办法让死去的诗人复活,就没有办法来最后定这个聚讼纷纷的案。所以,只能任从他们的存在,正所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不过,也应当承认一种“解释的自由”,古人说“诗无达诂”,就是说对于诗歌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诗人写诗,并不等于说几句大白话,因为大白话太清楚太明白,一览无余,就没有品尝涵咏的滋味,而诗歌却是要让人读了以后有说不尽道不出的感受,所以不能不含蓄曲折。就像建造宅园,仅仅为安居度日只需园里建宅,门对门,窗对窗,正厅带两厢,但为了观赏娱目的审美目的建庭园,则要照壁掩住园门,曲廊转过池塘,山石叠嶂,小径回环,让人感到咫尺之间有无穷景致。所以,当诗人苦心经营出一首诗歌时,他就一定会尽力避免质直、明白,而用种种象征、譬喻,层层地把内蕴包裹起来,让读者“横看成岭侧成峰”地感受出种种意思。于是,解释者也就可以以意逆志地作出种种解释,这些解释或各持一柄,抓住了诗歌内蕴的一端,或超越了诗歌语言内涵,看出了“言外之意”,或放大了诗歌的细部,直探诗人的心灵,就像观赏园林者或从东门入西门出,或从南门入北门出,或把眼光扫向了园外远山,把远山也借来点缀园林,或从园林营造看到了主人的胸襟,似乎它就是主人人格的物化。
这种种解释方式都无可非议,但中国传统的“知人论世”观念却很容易把诗歌的解释都移向诗与诗人身世境遇上去,人们总是觉得诗歌必然是诗人心灵与人格的直接表现,而诗人心灵与人格又必然受社会与家庭的影响,所以解释者都习惯于“查三代”、“清家谱”,挖掘诗人的生活以解释诗的大意。本来这是不错的,但问题是:第一,诗人与诗歌并不一定在品格上完全一致,就像“文如其人”这句话有时靠得住,有时靠不住一样,你能相信《燕子笺》这样美妙委婉的戏曲出自阮大铖这种小人之手吗?你能想像得出严嵩这种奸相的诗竟是很出色很正派的吗?所以以人论诗实在是一种很危险的解释。第二,时代与诗歌并不一定有必然的关联,难道诗人一生每时每刻都在忧时伤国、感怀时事吗?难道诗人在生活中不能有更丰富的感受与诗情吗?以时代政治来臆测诗歌往往使诗歌成了历史的解说。第三,诗歌与诗人身世也不一定有必然联系,应当相信诗人生活与情绪的多样化,不能想象一个人一生总是生活在同一种顺境或逆境中,也不能想象一个人总是沉湎在一种情绪中,因此,当没有证据肯定某一首诗是为某一个事情而写的时候,那种猜测也许恰恰会使诗歌的解释走向歧途,虽然这种解释也有其存在的意义。所以,上述解释除“咏瑟”说有题为证,尚不算穿凿外,其他的都不免带有臆测的毛病。
这里涉及到一个诗学的根本问题。传统的诗学偏向于把诗歌与作者相连,因而它总是去寻找诗歌与作者的关系,像生平、本事等等,希望通过背景与隐喻之间的联缀来破译诗歌的意义。但是,作者写诗时的心理极为复杂,而诗歌创作的背景又往往考订不清楚,导致了异说蜂出,你是我非,谁也说不明白。特别是这种钩玄索隐的阐释往往把“诗”与“事”连在一起,迫使“诗”这个箭去射“事”这个靶,只有中靶心才算对,所以实质上就限制了诗歌的想象空间,破坏了诗歌的美感体验。现代的诗学则偏向于把诗歌与读者相连,肯定读者的诠释权力与体验自由,因此它淡化作者与诗的关系,而只是看重诗歌本身的语言结构与意象内涵所表现的东西。
究竟能不能抛开诗人而就诗论诗呢?笔者想是可能的,应当提倡一种解释方式,即把诗歌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而不是诗人的附属品。诗歌当它被写成并流传以后,就像商品脱离了生产者而进入流通环节似的离开了诗人,剩下的意义只是它对读者的审美诱发。一种永恒的艺术珍品的存在正在于这里,不是用制作者来证明它的伟大而是由欣赏者来肯定它的魅力,所以,一首诗的价值不依附诗人却有赖于读者。《锦瑟》这首诗的魅力不在于它表现了李商隐身世中的某种事件或某种情绪,而在于它唤起了无数读者心灵中一种深层情愫。
首先,“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两句中的关键词汇是“无端”和“思”。“无端”译成白话即“没来由地”、“平白无故”,诗人以锦瑟起兴,本来很平常,但用了“无端”二字,便有了一种“痴人痴话”的味道。试想,可曾有人问过“饭为什么可以吃”或“人为什么有脑袋”这种问题呢?可是诗人用这样的痴话发端,却令人想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只有情到深处,人才会在痴中,才会有这等莫名其妙的话语,于是,读者刹那间便进入了那痴情与恍惚的情绪。可笑的是那些三家村学究,索尽枯肠地考证古瑟弦数,那些有窥测欲的考据家,挖空心思地比附诗人或其妻的岁数,真是郢书燕说,于诗何干。“思”字,则点出诗的主旨在于过去岁月的怀恋,“华年”,指青春时光;“思华年”犹言“怀恋逝去的时光”,正如宋人贺铸《青玉案》“锦瑟华年谁与度”、元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佳人锦瑟怨华年”。生命对于每个人都是珍贵的,尤其是青春时光,当时间悄悄地从自己身边流逝,白发悄悄地爬上了自己的双鬓,谁又能不惘怅叹息呢?
下面连续四句用了四个互不相关、也没有明确所指的典故。“庄生”一句用《庄子·齐物论》中的故事:“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庄)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意思是说人生如梦,死与生、梦与醒、物与我,不知谁真谁假,这种貌似豁达通脱的典故用在诗里,却恰恰传达了对生命的迷惘感;当人不能了知自己的生存是真是幻时,谁又能对生命抱有坚定的自信呢?“望帝”一句用《华阳国志》、《蜀王本纪》里的故事,据一个流传极广的故事说,蜀王杜宇禅位退隐,不幸身死,后化为杜鹃,暮春啼鸣,至于口中泣血,鸣叫声凄苦哀婉,好像哀怨春天的逝去,李商隐便截取这一典故中的哀怨情绪来表达一种悲恸之感。“沧海”一句出自《博物志》,据说鲛人出水,寄寓人家,离去时,泣别而泪成珠,赠给主人,李商隐仅取其泣泪成珠的内容,并把明月与沧海,泪滴与珍珠溶为一句,皎月映于沧海之中,泪滴蕴于明珠之内,晶莹皎洁,而泪成珠,珠有泪,传递了一种纯洁透明的伤感之情。“蓝田”一句则不知出处,据《长安志》,蓝田山中产玉,中唐诗人戴叔伦曾以“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即”来形容诗的意境,大体上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李商隐也许正是用它来传递一种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朦胧恍惚之感。因此,当这四句由蝶、杜鹃、月、珠、日、玉等字面意境极其豁亮美丽的诗句合在一起时,它并不指示任何具体事物,只是重重叠叠地组成一种迷惘、悲恸、伤感、恍惚的情绪氛围,读者无需过多了解背景,就能感受到它,并在心灵深处感到生命的震撼。
最后,“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追忆”与首联中的“思华年”相映,虽然“可”成“追忆”,华年盛景却永不再来,留下的回忆又能给人什么?只能是迷惘、悲恸、伤感、恍惚而已。所以,末句“惘然”又一次呼应首句“无端”,再一次奏出全诗情感的主旋律,把人带进绵绵不尽的伤感与惘怅之中。至此,无论读者了解不了解李商隐其人,都会为之深思长叹,因为这种对生存的迷惘、悲恸、伤感、恍惚之思是古往今来每个人都会产生的。
既然如此,何必胶柱鼓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