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这首题为《江南春》的诗写的正是江南春天的景色。
诗的第一句以“千里”二字发端,从广阔处落笔,描绘出花红草绿、莺啼婉转,一派春光明丽的景象。第二句依次写傍水的村庄、依山的城郭、风中飘摇的酒旗,虽然没有直接写到人,但水村、山郭分明是人的活动场所,而迎风招展的酒旗又分明是在招徕过路行人,在大好的春天里,既有宜人风景供欣赏,又有美酒佳肴供品尝,自然会助人游兴。这两句诗烘托出江南春日的特点,万物蓬发,生机盎然。山水清新明媚,缤纷色彩交呈,宛如画面一样的风景里回响着声声清脆的莺啼,安详宁静的村庄城郭里飘摇着一面面诱人的酒旗。一个“啼”字、一个“风”字,在这全景式的风光描写中打破了画面的寂静和平稳,使人们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江南的色泽、形态,而且还有它的声音、动势,这才是一个完整无缺、喧腾动荡的江南之春。
后两句诗由全景转向特写。南朝时期,佛教发展极盛,在江南修建了无数寺塔楼台,它们遗留下来,成为江南地方别具特色的景物。四百八十,只是个虚数,意在强调寺塔之多。最后一句字面上可以看作天空飘洒着雨丝,楼阁亭台全都笼罩在茫茫雨雾之中。春天的江南多雨,细雨飘洒原来也就是一种别有情致的景色,而诗人则正是隔着雨帘雾障观赏着眼前的一切。但是,隔一层,便使人产生距离感,人与物达不到交融浑一的境界,而这种空间上的距离感同上句诗里提到的“南朝”所唤起的时间上的距离感相互映照,又使得眼前的雨雾化作历史的烟云。因此,这朦胧迷离的景物更容易引人遐思。
这首诗看似平常,所描写的江南春景是既为人熟悉又为诗家经常采撷的,题材、构思不生奇巧,遣词造句也很普通,使用的语词如“千里莺啼绿映红”的“绿”与“红”,都是非常平俗的色彩词,“南朝四百八十寺”一句,数目字的直接运用接近于白话,而“多少楼台烟雨中”,“多少”这一带有感叹意味的副词的使用,使它更像日常语言。在语序上,它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词句衔接自然,诗意表达流畅,没有丝毫的跳跃梗阻。整首诗意义显豁、情绪明朗,语言透脱爽利,正是杜牧一贯的风格。那么,这首诗为什么千百年来素享盛誉,被人称道不已呢?
读诗历来有各种读法,读者也总有一些属于他个人的独特口味。一首诗在不同人的联想中会产生出不相同的意思来。宋代张表臣在《珊瑚钩诗话》里说:“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帝之所都,而四百八十寺,当时以为多,而诗人侈其楼台阁殿焉……有识之士,每叹息于此。”认为诗中竟用“四百八十”这个大数字极言其寺塔楼台修得太多,而寺塔太多则意味着社会风气不正,因此,杜牧当然是在讽刺南朝统治者佞佛而贻害国家。张表臣的看法在许多“有识之士”那里得到共鸣,自从这个见解问世以来,评诗的人纷纷沿其流波,他们往往忽略了其他内容,只从杜牧的“讥刺”、“批判”中领会到他们在国家兴亡方面的共识。由此,他们倾向于相信这首《江南春》并不是单纯赞美江南春天的景致,而是包含着对历史的深刻反省以及对当世的影射批判。这样一来,江南的春天就不再是明亮得令人快慰的了,它倒仿佛藏在历史雾障的后面,扑朔迷离,阴霾遍布。
可是,这首短诗毕竟有一半的文字跳荡着鲜亮明快的春天气息,传达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生气勃勃的快乐气氛。倘若杜牧胸臆间充满了历史的感慨和叹息,那何以能快乐得起来?而读诗的人又何以把自己从诗的上两句刚刚得到的春意盎然的清新感受迅速抛却,转入到下两句历史回味的深沉慨叹中?这仅有二十八字的小诗竟需要完全不一致的两种心境来完成它的创作与欣赏,也许是不甚合理的。
杜牧是个很有抱负的人,也是个风流才子,他在江南生活过不少年头,游山逛水,寻欢作乐,却总丢不下他那点治国理家的梦想,他的诗里也总是爱端出一副缅怀历史往来、感慨万千的姿态来。杜牧对时事、旧事往往有比较深的见解,但是,并不意味着他每时每刻都在发宏大精采的议论,而诗歌又恰恰是最容不下理性思索的艺术,所以,与其抓住杜牧好发议论的特点来再发议论,倒不如把这首《江南春》当作一首山水诗来看,因为诗里并没有半个议论的字眼,却只有山水景物的描摩,那议论只是读者自己加上去的。
在诗里,杜牧只是流露出他对江南春色喜爱赞美的心情,普普通通的词句正是他真实心理的表露。当然,这首诗的魅力不是由于它的平淡朴实,诗歌造语的平常有时也会使诗意荡然无存。平淡无奇是《江南春》这首诗表面的特征,好似随意道来,未加修饰,但如果把四句诗完整地联系在一起,就可以看到表面松散的字句下边,原来有一个联结紧密的结构框架。“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写眼前见到的景物,是当时景,又是平面横铺式的,在时间、空间上只具有横断面,澄彻透明却显得单薄。可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则不仅把人的眼光引向在山水林木中时隐时现的寺塔楼台,使人的视线由横向的全景扫描变为点与点——即浮现的塔尖楼顶——的线性追踪,从而也使整个画面向纵深延伸。而且,由于这两句诗在人心理上引起时代沧桑之感,把人的思绪拉向历史深处,因此开掘了诗的纵向深度,使全诗无论在表现内容还是在它所蕴藏的情感上都达到了立体化的效果。正是横剖面与纵断面的和谐结合,构成了这首诗内在的张力,使它看似平常,却拥有令人回味不已的魅力。
当然,一首好诗不只具有一种可以叙说的特点和长处,而每一个读者都能够从中感受到与自己趣味相投合的体验,又更增加了诗的理解的歧义性,对杜牧的这首《江南春》绝句恐怕同样各有己见,这就是“诗无达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