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而且是杰出的书法家、画家和戏曲家。他的多方面创作,具有统一的基调,那就是以蔑视陈规、大胆创造的精神,表现自我的个性意识、自由意志,以及在个性遭受压抑时所产生的充满悲愤的反抗情绪,和因失望带来的痛苦。后人对于他的艺术品格表示出极高的尊崇。袁宏道称他为“明代第一诗人”,汤显祖誉之为“词坛(指戏曲领域)飞将”,郑板桥曾刻一印,自称“青藤(徐渭的号)门下走狗”,齐白石也说:“我愿九原为走狗。”若从单一方面来说,也许不难找到与之并驾齐驱乃至超越他的人物,但要说在众多领域内均能如此独树一帜,恐怕为数极少了。
下面透过他的几首诗来谈他的书画与戏曲,或者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先看一首题画诗: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这诗题在一幅墨葡萄轴上,大约作于万历初年徐渭刚出狱时,他已经是五十三四岁的老人。经过了多年的磨难,尤其是发狂、杀妻、下狱,再死里逃生,确是“半生落魄”。在常人,也许早就颓唐委靡,然而徐渭仍旧很倔强,不肯向社会低头。“独立书斋啸晚风”,完全是一派高傲猖狂的气概。后两句把画中的葡萄比喻为自己的超人才智,说是既然俗世庸众用不着它,那就任由它随便抛掷了。比起古诗中常见的所谓“怀才不遇”之慨,这里显然有更多的骄傲。
葡萄图(明 徐渭)
那么,诗的意思又如何在画中体现呢?当然画不可能像文字那般表述,但它的情绪却是完全与诗合拍的。那幅画水墨淋漓,主藤自距上端三分之一处起笔,枝枝叶叶,向下纷披垂荡,可以看出用笔如风雨之急骤,显现出狂放的韵律,使人感受到作者内心的激动、痛苦、寂寞和傲然不可羁勒的精神。徐渭是中国写意画派的创始人之一,他的许多作品,用笔极其放纵,形成刚健恣肆的线条,没有一点犹豫,一点拘谨;设墨也极其酣畅,有时甚至把水墨倒在纸上,随其散化之形而作钩勒。其胆大气雄、纵横不可一世之气,远非前人所能比。和《墨葡萄轴》一样,这类画都包涵了强烈的主观情绪在内。可以说,中国画注重主体、重抒情的特点,到了徐渭,变得更自觉、更充分了。
在这幅画上,题有前面所说的那首诗。它的书法,笔墨狼籍,呈潦倒之象,亦正与诗意相合。当然,徐渭的书法,并不完全如此。但总的来说,是以自由奔放、于苍劲中透露媚趣为特征,近年出土的《青天歌》可为代表。在正统的书家看来,似乎过于恣野,如其诗一般。但喜欢的人,则认为非常出色。袁宏道谓之“字林之侠客”,评价在以书法著称于世的文征明之上。另外,张岱、郑板桥等,对他也非常推崇。
至于徐渭的画竹和题画竹的诗,从保留在徐渭文集中的题诗来看,他画的竹,大量的是《风竹》、《雪竹》、《雨竹》,同一般画家的意趣明显不同。竹是国画中最常见的题材,它所以受人青睐,是因为在传统文化中,竹象征了一种清雅、幽静、有节操的品格。相传苏轼有首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取义正在此。徐渭画竹,亦取传统喻意中以竹象征节操的习惯,但他常置竹于风、雨、雪的袭击与压迫之中,则是更在强调自我与外力相对抗的态度,表达愤世疾俗的情怀,这与传统的画竹,已经有根本的区别了。下面录两首题诗,以见一斑:
画成雪竹太萧骚,掩节埋清折好梢。独有一般差似我,积高千丈恨难消。
《雪竹》
画里濡墨不敢浓,窗间欲肖碧玲珑。两竿梢上无多叶,何事风波满太空。
《风竹》
风竹(明 徐渭)
与戏曲有关的诗,想举他的《少年》。那也是徐渭出狱不久时的作品。他去天目山游玩,经过富阳,结识一位姓郑的老人。郑老是姚江人,往年也曾风流潇洒,踌躇满志,老来流落异乡,以教私塾餬口,一年只五两银子,还遭人欺凌。两人陌路相逢,却同病相怜,直喝得酒酣耳热。醉中郑老击鼓作乐,徐渭为之写下这首诗:
少年定是风流辈,龙泉山下鞴鹰睡。今来老矣恋猢狲,五金一岁无人理。无人理,向予道:今夜逢君好欢笑。为君一鼓姚江调。鼓声忽作霹雳叫,掷槌不敢让《渔阳》,猛气犹能骂曹操!
“恋猢狲”,指教小孩子读书(至今仍有称小学教师为“猢狲王”的)。末二句,用三国时祢衡裸衣击鼓,作《渔阳三挝》之曲,痛骂曹操的故事。诗的后半部分,节奏急促奔放,恰似鼓点,诗中似乎看到两位白头潦倒的老人,在叫嚎喧嚣,发泄着内心的积郁。
从徐渭另外的诗里得知,他不但爱听击鼓,而且自己也能为此技。鼓有着其他乐器所没有的特殊的急促与兴奋感,能引起特殊的心理效应,这就是徐渭喜爱鼓乐的原因。他的传世戏曲作品集《四声猿》中,最有特色的便是演祢衡骂曹故事的《狂鼓吏渔阳三弄》(现在京剧中《击鼓骂曹》一剧,便是由此演变来的)。徐渭嫌《三国演义》中这一段不够畅快,特意把情节改为祢、曹死后,由阴间判官主持,重演当日的场面,好有更多可骂的材料。这个戏可说是中国戏曲史绝无仅有的一例,从头到尾,就是由祢衡一边击鼓,一边数说曹操的罪恶,并加以嘲骂,一股孤高狂傲、悲愤激越、刚烈倔强之气冲腾奔泻。这实际是徐渭一生痛苦悲愤情绪的集中抒发。徐渭是能够演唱戏曲的,可以想像他击起激越的鼓声,引吭高歌,其实是把现实世界给予他的一切磨难、屈辱和不平,从文学艺术的孔道中宜泄出去,以求得心理的平衡。
徐渭一生之不幸,是历代著名文人中少有的。但这种不幸和他的高傲倔强的性格,却也成就了他的文艺创造活动,令人感慨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