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中国乡间行走,常常可以看到所谓“贞节牌坊”。那是用来表彰一些女子,或死了丈夫长年不改嫁,或自杀殉葬。由于“贞节”是通行的道德要求,能够立牌坊,必须有特异的事迹。所以说,每一处牌坊下,若不是埋葬了一个活泼泼的生命,至少也埋葬了一个女子数十年青春。
但是,道德是一股强大的社会力量,足以扭曲和改变正常的人性。在《儒林外史》中,可以看到腐儒王玉辉鼓励女儿殉节,在女儿死后,还“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真是令人惊心动魄。这毫无夸张,纯是写实。由于“节妇”或“烈女”死后,其家属引为自身的骄傲,便到处请人作诗文表彰,所以在明清文人的文集中,充斥了这类东西。非常奇怪的是,有些思想很激进的文人,譬如明代的祝允明、袁宏道等等,一旦写起这样的诗文,竟也是腐气熏天(前面已经举了祝氏一例),真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了。在此种背景下,读到徐渭与众不同的《节妇》诗,颇感难得。虽然,他本身也不能完全摆脱社会道德的约束,诗又是应人请求而作的,在今天看来未必尽如人意,但他立意在表达“节妇”之悲哀,在此类反人性的作品中,已经是极有人情味的了。
缟衣綦履誉乡邻,六十年来老此身。庭畔霜枝徒有夜,镜中云鬓久无春。每因顾影啼成雨,翻为旌门切作颦。百岁双飞原所志,不求国难表忠臣。
这位“节妇”已经守节六十年,大概不满二十岁就开始寡居了。很有可能,她才十五六岁,许配过人家却并未成婚,就走上了这条黑暗、漫长的人生之路。六十年来,她身穿丧衣(缟,白色),脚上缚着表示丧居的鞋带,在乡邻中博得贞洁的美名,渐渐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庭畔霜枝”,是以经霜的树木比喻她的德行;但她的无数夜晚,却是白白地、苦苦地捱过。女子乌云一般的头发,是她们博得丈夫欢心的珍贵之物,也是古诗词中经常吟咏赞美的对象,但这位“节妇”却几十年不曾用心打扮它。她的鬓发与一切人生欢乐竟是毫无关系的。
前四句从作者的角度概括,已经写出守节之苦,以及“节妇”对正常生活的向往。后四句以“节妇”的口吻来写,便更多酸楚。她每常看到自己孤独的身影,不禁泪如雨下;抬头望见门楣上表彰自己的贞节匾额(也可指门前的牌坊),尤其愁眉长蹙,心怀痛切。就自己的心愿,原是希望夫妇白头偕老,并不希望像国难时表彰忠臣一样,被表彰做什么“节妇”!至此为止,诗中确实没有反对守节的意思,但诗人也并没有把“贞节”作为一种抽象道德加以夸张渲染,而是以充满同情的笔调写出了“节妇”的痛苦,以及平常的夫妇生活的珍贵,从而引起人们对守节行为的怀疑。
末句的意思,在另一首《读某愍妇吊集》中也有重复:“尔辈借将扶世教,妾心原不愿忠臣。”这里隐藏着一层深意:表彰贞节,既不是“节妇”自身的要求,也不是社会对“节妇”的诚意尊敬,而只是推行教化的手段。也许徐渭没有再进一步考虑下去,但由此引申,却仍旧可以得出如下的结果:“节妇”是被社会制造出来的,倘不是社会的压迫,便不会有如此多的“节妇”;“贞节”的道德,是自身无须“贞节”的男性统治者在“节妇”的痛苦上建立起来的东西。
这些诗出于徐渭笔下,并不是偶然的现象。他的某些文章,曾明确指出,女子本来具有与男子同样的聪明才智,只是由于社会的压制,使她们的聪明才智无法发挥。他的戏剧集《四声猿》中,有两个剧本是歌颂女性的:《雌木兰》写木兰从军故事,《女状元》写黄祟嘏的文才。她们两人,身为女子,便只能枯守闺室;扮为男装,顿时石破天惊,轰轰烈烈。剧中宜称:“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子汉!”“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这正是体现着新的社会思潮对传统观念的冲击。所以,不少有文化的女性对徐渭的作品特别有好感。明末一位女诗人顾若璞写过一首《沁园春·读四声猿》词,很有气派地说:
须眉汉,就石榴裙底,俯伏何妨?
但是,有一桩徐渭生平中的大事也应该在这里提出来,证明在女性问题上,阴暗的传统道德对他仍有深刻的影响。他在精神病发作时,杀死了继室张氏,原因就是因为怀疑妻子有外遇。这当然不是一种正常情况。一则徐渭与继室感情不谐,二则他精神病发作时,常有幻觉,会无中生有地看到一些人和物。但不管怎样说,妻子必须对丈夫忠贞不二的潜意识,在他心中还是埋藏得很深的。人终究是历史的产物,当历史处于变革状态时,人的品格往往会出现矛盾乃至分裂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