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晚年有一类诗,风格颇为特别:这种诗没有严密的结构,看不出着意的剪裁和文辞的修饰,甚至没有特定的中心,就像一个人随便谈天一样,话题毫无目标地转换着。例如有名的《廿八日雪》。
《廿八日雪》所以有名,倒不是仅仅因为上述缘故,而是由于牵涉了明中叶几位著名诗人之间的纠葛;徐渭写了这首诗,自己也就卷进去了。为了读懂这首诗,并了解徐渭的为人,有必要把诗的背景先说清楚:从嘉靖到万历年间,文坛上出现了一个声势最为浩大的文学集团,主要成员有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徐中行、梁有誉、宗臣、吴国伦七人,时人称为“后七子”(区别于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以李、王为正副盟主。后来谢榛与李、王在文学思想上发生冲突,又夹杂了个人意气之争,遂被他们逐出七子之盟,宣布绝交。在这前后,李攀龙、王世贞在诗文中对谢榛大肆辱骂,言语非常刻薄。比如王世贞这位以才华横溢著称于世的诗人,在他的著名的谈艺之作《艺苑卮言》中,说谢氏的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却偏要“高自称许”,骂他“何不以溺自照!”就是俗语中骂人的话: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明代许多文人很任性,涵养不太好,但这样骂法却和他们地位的差别有关:李、王官做得不小,谢榛始终是个布衣。徐渭的《廿八日雪》,作于万历四年(1576),当时他出狱才三年,在南京游玩。那时李攀龙己经死了好几年,王世贞成为文坛宗主,声势极为煊赫。徐渭对官吏欺辱平民的行为极为敏感,对借官势扩大文学影响的做法也十分讨厌,在南京读了李、王他们辱骂谢榛的诗以后,好像是位路见不平的侠客,怒火中烧,就写下了这首诗。
但正像开首所说,这诗并不是围绕一个明确的中心剪裁的,读起来好像是很随便。第一节是:
生平见雪颠不歇,今来见雪愁欲绝。
昨朝被失一池绵,连夜足拳三尺铁。
杨柳未叶花已飞,造化弄水成冰丝。
此物何人不快意,其奈无貂作客儿。
就像对人谈天,先说雪天寒冷,又被人偷去了绵被(诗题下原有小注:时绵被被盗),夜里冻得全身蜷曲,僵硬如铁。又说雪景虽美,犹如杨花飘舞,无奈穷愁客居,也没心思观赏。继而转入第二节:
太学一生索我句,飞书置酒鸡鸣处。
天寒地滑鞭者愁,宁知得去不得去?
不如着屐向西头,过桥转柱一高楼。
华亭有人住其上,我却十日九见投。
这里说有位太学生(大约是南京国子监的学生)请自己作诗,在城中鸡鸣山上设下酒席,投书相招,只是天寒地滑,恐怕去不了,还不如就近去访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是华亭人(据考,此人系松江画家璩仲玉。华亭为松江古名),自己在南京和他交往最密,十日之中倒有九日相聚。
昨见帙中大可诧,古人绝交宁不罢,
谢榛既举为友朋,何事诗中显相骂?
乃知朱毂华裾子,鱼肉布衣无顾忌!
“帙”是书的布套,此处代指书。“朱毂”,朱漆车轮;“华裾”,华美的衣衫。“朱毂华裾子”,指贵人。这一节从准备去璩仲玉处,突然想起昨天在他那里读到李攀龙、王世贞他们骂谢榛的诗,觉得大可惊诧:绝交的事情从古就有,但既然交过朋友,为什么要在诗中公然辱骂对方?由此可知,那些身为贵宦的人,把布衣之民视为可以任意宰割的鱼肉,肆无忌惮。这样就把几个著名文士之间的纠葛,引伸到一个普遍的社会不平等、平民无尊严的问题上了。于是他又为谢榛担心:
即令此辈忤谢榛,谢榛敢骂此辈未?
回首世事发指冠,令我不酒亦不寒。
因为把谢榛遭辱骂视为普遍的社会问题的具体表现,所以就像自己挨了骂一样,非要骂还不可。“谢榛敢骂此辈未”之一问,是把自己也卷到那一场纠葛中去了,显得很激动。由此联想到自己过去与官场中人打交道的经历,所受的欺凌,所见的世道不平,不禁怒发冲冠,怒火中烧。但过一会儿,想想这一切都很无聊,不过是过眼烟云,不足挂意,于是平淡地收束:
须臾念歇无些事,日出冰消雪亦残。
一般七言古诗多用铺排的笔法,不求凝炼。但按照通常的诗歌美学,铺排也必须围绕一个中心,从不同侧面、或事件的过程来描写。像这样一首诗,从失被、雪寒、赴宴不成直写到转访老友,倒有一半多的篇幅在说与后半部分无关的琐事,《廿八日雪》的标题也很含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仔细地读,可以发现这些内容并不是毫不相干。徐渭读到那些骂谢榛的诗,是“昨见”即廿七日之事,当天他也许已经有所感触,但尚未大动肝火。回家后发现绵被被偷,挨了一夜的冻,冻得他胸中块垒相积,有火无处发。廿八日再去璩仲玉家,途中突然想起“昨见帙中大可诧”,联想到自己穷困潦倒,一腔怒火便发泄出来。但这些只是潜在心理上的联系,作者并不曾有意提炼出什么明确的主题来,根据这一主题再对生活的材料加以斟酌取舍。他只是直接地表现了自己的一次内在心理活动过程,甚至,连这过程中几个环节的相互关系都不加交代。事情是由雪而起,便简单地拿《廿八日雪》作了题目。
通过这一类诗,徐渭尝试了一种不同于前人的文学观念与写作方法。他是把心理、感情的活动作为最根本的真实,而追求直达的表现。这种方法更切近于作者心理和表现对象的复杂性,具有更强的真实感。当然,若要判断《廿八日雪》这种诗是否成功、是否值得给予很高的评价,各人的意见也许不同,但作为一种尝试,总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