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历史记载,直至清人入关,中国北方华夏族与各个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打了几千年。横亘万里的长城,成了中国历史的一种象征。
战争的起因至为简单:长城以南是农业区,以北是游牧区,地理、气候的不同造成了生活条件的显著差别。从贫寒地区向富庶地区移入,是人口流动的基本规律。北方游牧民族有了合适机会,总要南下抢掠,甚或索性大批涌入长城以南,在这里定居下来。几千年来,不知有多少种族、多少人口,融入了汉族这个大家庭。习惯上,每个汉族人都喜欢自称是“炎黄子孙”,但这只能从文化传统上说,至于个人血缘,那是没法保证的。谁知道自己的身上有没有流着“胡人”的血液?
自有诗歌,从《诗经·小雅》中那一篇有名的《采薇》,到明亡以后的遗民诗,反映这一种战争以及将士戍边生活的作品,就从未断绝过。所谓“边塞诗”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一大流派。这一类诗歌,总是站在本民族立场,斥责敌方,宣扬爱国精神。这当然难以避免,也无可非议。但是,如果想到历史原是复杂的过程,游牧民族向农业地区迁徙,原是谋求生存的努力,要说一句善恶是非,至少不是那么简单了。
毕竟,歌颂战争是不得已的,歌颂和平,才是人们心中真正的愿望,历史终究要走向和平。
在明代,蒙古族退出中原以后,在长城以北广大区域分散成许多部落,恢复了半军事化的游牧生活,并经常向南进攻,有时甚至攻到北京郊区。现存的长城,就是明王朝为了防御蒙古铁骑,花费巨大人力物力修复起来的。直到穆宗隆庆四年(1570)以后,由于内阁首辅张居正和几位边疆大吏的努力,才实现了与蒙古部落的和平。从此,蒙、汉两族间再未发生大规模的流血冲突,这对发展蒙汉人民之间的感情,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徐渭晚年曾两度北游长城边境。一次在神宗万历四年(1576),应其青年时代朋友、宣府巡抚吴兑之邀,为他作幕僚;一次在万历八年,应北京附近马水口守将李如松(辽东大将李成梁之子)之邀前往作客。在两次游历中,他写下了《边词》、《上谷边词》等数十首边塞诗,描述长期战争之后的和平景象,下面选出几首来欣赏:
十八盘山北去赊,顺川流水落南涯。真凭一堵边墙土,画断乾坤作两家。
《边词》之五
这是面对长城而发的感慨。十八盘山远远向北延伸,山谷中的流水却向南奔泻,可见自然原是浑然一体的,只是人为的“边墙”,把世界分割成绝不相通的两块地域。其实,徐渭的时代,长城已经开始失去它作为边防工事的作用,在今天更只是一个历史的遗迹。但是,类似的现象,却是从古到今始终存在的。徐渭就眼前景象随意抒写,却给读者以很深的感想。
沙门有姊陷胡娃,马市新开喜到家。哭向南坡毡帐里,领将儿女拜袈裟。
《边词》之十二
这是一幅亦喜亦悲的场面。一位和尚(“沙门”)的姊姊做了蒙古人的胜利品,成为一位“胡娃”之妻。如今,“马市”(蒙古人用马向汉人交换其他商品的边境贸易。允许开马市即意味双方实现和平)新开,和尚也有机会去探望姊姊了。在蒙古包中,姊姊领着她那一群混血儿女,痛哭着向和尚舅舅行叩礼,这景象真是难于言说。现在中国境内的各民族中,汉、蒙之间通婚最为普遍,习俗上的障碍也最少,这与通婚历史较长是有关系的。但最初的通婚,大概多是本诗中所写和尚的姊姊那样的情况。
八里庄儿一堡中,银镮小杏坠腮红。妆成自不撩人看,起莝黄刍喂铁骢。
《边词》之十二
“八里庄”是个地名。徐渭在那里见了一位蒙族少女,耳上戴着银镮,镮上又荡着一枚小小的杏状饰物,在她红红的腮边晃来晃去,煞是可爱。这少女却不似江南姑娘,喜欢引人注意,她只是自顾自打扮,完了自顾自喂她的大马。蒙古族号称“马背上的民族”,马是他们的宠物。美丽的少女喂养雄壮的“铁骢”,既是边地特有的风情,从画面来看,又是一种奇妙的相互衬托:马因人而更显雄壮,人因马而更觉娇艳。在这里,可以看到诗人对蒙古人民的美好感情。另一首《上谷边词》之七,写蒙族少年的英武,也是同样情调:
胡儿处处路边逢,别有姿颜似慕容。乞得杏仁诸妹食,射穿杨叶一翎风。
“别有姿颜似慕容”,说蒙古人长相与汉人相异,颇似史书上所说的慕容鲜卑(有趣的是,慕容鲜卑早已汉化,只留下“慕容”这个姓氏;今日内蒙古人的长相,与汉族人的差别也已不很明显了)。诗中的少年,能一箭射穿杨树叶,若作为敌人看,那是很可怕的;作为朋友,他一会儿跟人讨杏仁给妹子吃,一会儿演弄武艺,却是可爱得很。
《边词》中还有六首专写三娘子。她是最强大的蒙古俺答部落首领俺答晚年所娶的小夫人,因美貌而得宠爱。三娘子渴慕内地文化,力主和平,在俺答死后,对维护和平局面起了重大作用。她常到吴兑军中来,吴兑待她如女儿一般,徐渭也因而有机会写下她的英姿:
汉军争看绣裲裆,十万弯弧一女郎。唤起木兰亲与较,看他用箭是谁长?
《边词》之十三
当这位三娘子身穿绣花背心来到明朝军营时,将士们纷纷围观,谁都想看看这位率领十万大军的女郎。诗人也不禁想:传说中的木兰姑娘,跟她比武,结果将会如何?言下也多有赞美的意味。
在本文中,选录了比较多的诗作。一则多选些才能看到徐渭所写到的各方面情况,二则这些作品在边塞诗史上确是少见。在传统的边塞诗中,看惯了逐敌千里、立功塞外的豪情,久戍不归、马革裹尸的忧伤和酷烈,再来读这样的诗歌,顿时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也许,描写和平景象不像歌颂战争那样紧张有力、激动人心,但是徐渭这些诗作,用笔随意而老练、充满人情味,却是同样惹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