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能够产生一种心理补偿的功能,生活中缺乏的,人们就在文学中创造,拿文学形象来满足自己。武侠小说,包含了“武”和“侠”两个方面。据小说家自己谈论,“侠”是主要的。“武”固然满足了人们的奇思异想,但说到底,只是行“侠”的手段。“侠”又是什么呢?主要之处,就是敢说敢为,不避权势,重然诺、重道义、轻货财、轻生死。这正是平庸的日常生活的反面。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为了利益的需要,往往不得不委曲自己,苟且度日,乃至相互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由此便产生了对“侠”的向往。研究武侠小说的人,探本溯源,把司马迁《史记》的《游侠列传》尊为鼻祖。司马迁所以为游侠唱颂歌,就是因为他看到朝中官吏皆趋炎附势、委蛇善变、巧舌如簧,才特意表彰那些慷慨激昂的重义轻生之士。司马迁自己不顾安危,为拼命苦战后不幸做了匈奴人俘虏的名将李陵辩护,因而得罪下狱,遭受酷刑,也算是“侠”的行径。
前一篇说到唐寅因为轻信而被朋友出卖,下狱拷问,丢失功名,从此一生蹉跎。这位朋友叫都穆,年长唐寅十一岁,也是苏州一位著名的文人,成名比唐寅早得多。早期他与唐寅的关系,介乎师友之间。所以,他出卖唐寅,对唐寅是双重打击。后来有人试图为他们弥合裂缝,唐寅死也不肯。有一次,唐寅在一位朋友家的楼上喝酒,别人把都穆引来了,他无可躲避,竟从窗子跳下去。这首《席上答王履吉》,也是在酒宴上作的。王履吉即王宠(字履吉),他称赞唐寅是世间少有“奇士”,大约也有消除唐、都之间矛盾的意思,唐寅便当场作诗回答。前半部分说:
我观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诺杯酒中;
义重生轻死知己,所以与人成大功。
我观今日之才彦,交不以心惟以面;
面前斟酒酒未寒,面未变时心已变。
这里都是讲交友之道。所说的古代英雄,大约就是《游侠列传》中朱家、郭解一流人物。他们出言必信,对朋友敢以性命相酬。这种品格之所以受崇敬,正像司马迁所说“缓急,人之所时有也”,急难之中,便需要可靠的朋友,一切事情,都能相托。下面“今之才彦”,是指都穆一流人物。他们与人相交,只是脸面上的功夫,酒宴上称兄道弟,亲热无比,心底里早已暗生歹意。这大约暗暗写出了当初唐寅对都穆说起徐经买通关节,及都穆因为嫉妒唐寅而心怀叵测的背景。八句诗,通过“古昔之英雄”与“今日之才彦”的比较,倾诉了唐寅内心的愤慨。他另有一首《侠客》诗,也以“酬知性命轻”赞美“侠”的精神,可见他对交友之道的重视。
诗的后半部分,是对王宠的正面回答:
区区已作老村庄,英雄才彦不敢当,
但恨今人不如古,高歌《伐木》矢《沧浪》。
感君呼我为奇士,又言天下无相似,
庸庸碌碌我何为?有酒与君斟酌之!
“老村庄”大约是当时俗语,犹今日上海人所说的“老阿乡”。《伐木》是《诗经》中的一篇,歌唱朋友之情。《沧浪》是楚国的古歌,歌辞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第四句的意思,是缅怀古人的交友之道,表示对一班假朋友,就像浊水只能洗脚一样,再也不屑一顾。诗最后说:像我这样庸庸碌碌的人,能有什么作为?咱们不如喝酒吧!言外之意,其他的话不必多说了!
这首诗是酒宴上的即兴之作,不可能太讲究。但诗中慷慨激昂的情调,却显示了唐寅的为人。称颂古侠,指斥今人,感叹自身的庸碌无能,都表现着对猥琐苟且行为的厌恶,对正直而富于热情的人生的向往。
王宠称唐寅为“奇士”,也值得推究。“侠”的精神,包涵着蔑视社会成规、率性任情的意味。唐寅此人,“武”是说不上,“侠”气却沾染了不少。他少年时代就以“布衣之侠”自命,喜欢“周人之急”。在《上吴天官书》中,唐寅这样描叙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若肆目五山,总辔辽野;横披六合,纵横八极;无事悼情,慷慨然诺;壮气云烝,烈志风合;戮长猊,令赤海;断修蛇,使丹岳;功成事遂,身毙名立,斯亦人生之一快,而寅之素斯也!
这里描写的,正是一个大侠的形象。横行天下,豪气冲霄,置生死于不顾,建不世之奇功,扬声名于四海,这是多么壮丽的人生!可惜这不过是唐寅的一场梦罢了。他能够做到的,无非是扮作乞儿,混迹市井,呼啸酒市,沉醉荒野,也算是保存了“侠”的些许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