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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山色面目非

选择字号: 超大 标准 诗教网 发布于2019-04-16   270人浏览

  《诗经·王风》有一名篇《黍离》,共三章,第一章这样写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的大意是这样:那纷披繁茂的禾黍,那丛生茂密的稷苗。我蹒跚地走着走着,心中的愁苦难煎熬。了解我的人,知道我内心充满忧伤;不了解我的,以为我在寻觅着什么。高高在上的苍天啊,这荒凉的景象究竟是什么人造成的哟!诗的第二章、第三章反复咏叹的就是这样的内容。《毛诗序》说:“《黍离》,闵宗周(指西周都城镐京,在今西安市西南)也。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后来人们就称哀痛国家之覆亡为“《黍离》之悲”。

  怀旧也许是人的一种天性。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朝代的交替更迭不断发生,一方面表示着历史的车轮向前推进,另一方面也往往给人们带来战争与苦难。一旦新朝成立,对于旧朝的臣民来说,天然地会发生排斥的心理,不愿去接受新的现实,于是怀念故国的情绪很自然在遗民中滋生、蔓延,这也是怀旧心态的一种特殊表现。特别是宋元、明清易代之际,由于入主中原的新朝统治者是被视为“蛮夷”的蒙满少数民族,因而遗民中的故国之思往往渗透着复杂的民族感情。宋亡之后,不少诗人将他们的故国之思以及目睹国家灭亡而产生的哀愁一古脑儿倾注到作品中去,如文天祥《金陵驿》有这样诗句:“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作者抗元兵败,被俘后押送元都燕京,途经金陵,目睹宋代离宫野草丛生,“黍离”之悲油然而起。诗中运用“新亭对泣”和“丁令威”的典故,将国家的命运和个人的身世之感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对故国的深沉怀念。

  明清易代之际,文坛上也有不少文人写出思念故国的作品,就像钱谦益这样屈膝降清的人,在他的晚年也不乏悼念故国的诗篇。投降给他带来了耻辱,但平心而论,他还不属于那班厚颜无耻、死心塌地为新主子服务的人。至少有两件事可以说明这一点:一是他降清之后,只做了半年的官,便告病南归,结束了官场的生涯。二是晚岁曾参加过反清复明的活动,说明复明之志未泯。因而,他那些抒写禾黍之悲的诗作,无疑也是他真情的流露。他在组诗《西湖杂感》序中说:“想湖山之繁华,数都会之佳丽。旧梦依然,新吾安往?况复彼都人士,感绝黍禾,今此下民,情深桑海。”很显然,作者借咏西湖而抒发家国之恨,桑海之叹。下面抄录二首,试加分析,其十六首云:

  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坟应并莫愁。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

  其二十首云:

  罨昼西湖面目非,峰峦侧堕水争飞。云庄历乱荷花尽,月地倾颓桂子稀。莺断曲裳思旧树,鹤髡丹顶悔初衣。今愁古恨谁消得,只合腾腾放棹归。

  西湖是杭州的代表,南宋建都临安(今杭州市)之后,一些文人就借吟咏西湖以抒发家愁国恨。如南宋文及翁《贺新凉·游西湖有感》:“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词中以洛阳喻北宋京城汴京(今开封市),颇有不堪回首之意。又如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也是借咏西湖来抒发自己亡国之叹。和钱谦益同时的吴伟业,在明亡之后,途经杭州时,写了《乱后过湖上,山水尽矣,感赋一绝》:“柳榭桃蹊事已空,断槎零落败垣风。莫嗟客鬓重游改,恰有青山似镜中。”抚今追昔,慨叹江山易主,人事已非。这些题咏西湖的诗词,奏出的是同一主题的乐章。

  钱谦益的这两首诗,写于清顺治七年(1650)。前一首作者自注云:“有人问建业,云吴宫晋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赋。”建业(今南京市)为明代南都,弘光帝又在这里建立南明政权,它对钱谦益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诗中以建业和余杭(今杭州市)相比,引起读者由此及彼的联想。北宋灭亡之后,王公贵族纷纷南渡,在杭州建立了南宋政权,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支撑着半壁江山,而建业又是六朝故都,历史上曾在这两个名城演出一幕又一幕风流韵事。白公指白居易,他曾任杭州刺史。由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载:“白乐天之守杭州也,放浪湖山,耽昵声妓,新词艳曲,布浃郡中。”可见当时白居易携妓出游,只不过是作为士大夫阶层的雅兴而被人们所乐道。安石即谢安,字安石。苏小即苏小小,南齐钱塘名妓,其墓在西陵。古诗云:“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唐李贺有《苏小小墓》诗:“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莫愁,古代女子名。清余宾硕《金陵览古》:“南径石城门望莫愁湖,盖在三山门之西矣。志称伎卢莫愁家此。”这两句借写历史上两地的名人,极力渲染“古帝丘”人杰地灵,繁华昌盛,目的是为了反衬出今日的衰败景象。“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所谓“行都宫阙”,实则暗喻南明的帝王宫室。作为历史的见证人,作者目睹南明的宫殿已丧失昔日的光彩,破落不堪,被一片荒烟所淹没,这一切怎不令人哀伤!

  西湖

  如果说前一首以简洁明朗的对比手法,通过对故都沧桑之变的描写,哀悼国家的覆亡,那么后一首则着力描绘西湖的萧瑟衰残,以抒发江山依旧而面目全非的感叹。“云庄历乱荷花尽,月地倾颓桂子稀”。这和柳永笔下所描绘的“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景色,简直成了鲜明的对照,往昔西湖绮丽的风光已荡然无存。荷花和桂子(即桂花)本是杭州西湖具有代表性的景物,在一些题咏西湖的诗篇中,诗人们多以赞赏之笔刻画它的风姿。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半湖月色偏宜夜,十里荷香已欲秋”(高启《西湖夏夜观荷》)。无论写白天红日和荷花相映照,还是月下沁人心脾的荷香,都十分传神,令人心向往之。又如“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白居易《江南好》),写秋夜凭借空气中散发的浓郁清香,在月光下寻觅桂花的情景,如果不曾亲历其境,恐怕是写不出这样隽永的诗句来。可是在钱谦益的笔下,却是“荷花尽”,“桂子稀”。一个“尽”,一个“稀”,概括道出西湖景色由荣到衰的变化。但这一自然景观的变化,其含意已经超越自身所包含的内容,而寓有象征意义,即必须从社会学的角度加以考察,它暗示着国家即明王朝的盛衰兴亡。这样“莺断曲裳思旧树,鹤髡丹顶悔初衣”也就容易理解。所谓“思旧树”“悔初衣”,实是含蓄传出发自心底对失节降清的悔恨,和对故国深沉的思念。古人所说“诗贵含蓄”,就是因为有些话不便明说,明说了可能祸从天降,有不测之虞,因此只能靠“弦外之音”让读者自己去体会,这也许是古代诗人的一大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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