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即钱谦益辞世百年之后(钱卒于1664年),他毕生苦心经营的全部著述,竟遭清廷严令禁毁。对于这一历史公案,笔者曾深感迷惑不解。
因为和钱谦益一时齐名的吴伟业,在他的作品里满纸故国之思,悲悲戚戚,痛悔自己失身仕清,铸成终身大恨。令人奇怪的是,他的作品非但未遭禁止,乾隆皇帝还附庸风雅,亲笔为吴梅村集题诗云:“梅村一卷足风流,往复披寻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愁……”给予颇不寻常的赞颂。
那么,清廷为何要禁毁钱谦益的著作呢?读完《牧斋初学集》、《牧斋有学集》,感到尽管某些篇章不合其“降臣”的身份,但似乎仍无大碍,仍然寻找不出之所以遭禁毁的真正原因。只是读了《投笔集》之后,才恍然大悟,在文网森严的有清一代,他的著作不被禁毁那才怪哩。
《投笔集》三个字就散发着浓烈的火药味,它的命名很值得探究。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说:“先生闻焦山师(指郑成功在镇江的水师)屡败北兵,慨然有从戎之志,于是和杜甫《秋兴》而以‘投笔’命其集。发摅指斥,一无鲠避,其志弥苦,而其词弥切矣!”陈寅恪先生亦以为“牧斋《投笔集》之命名,自是取班定远投笔从戎之义”。他还极力从钱诗中寻找旁证,说:“第三叠‘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殆因此时延平(郑成功)之舟师虽败于金陵,然白茆港尚有郑氏将领所率之船舶,牧斋欲附之随行,后因郑氏白茆港之舟师亦为清兵所击毁,故牧斋随行之志终不能遂。……此叠八首,不独限于个人儿女离别之私情,亦关民族兴亡之大计。”这些说法似乎颇有道理。但通览《投笔集》后,总觉得作者以“投笔”名集,固然用汉班超投笔从戎之典,但作者的真实本意却不在此,实有更深刻的含义在。
《投笔集》所收之诗,其时限从顺治十六年(1659)至康熙二年(1663),即从郑成功率水师千帆竞进,进攻南京起,至桂王朱由榔政权覆亡之后为止。据此,《投笔集》之命名,当在康熙二年之后,而不大可能在郑成功兴师之时。况且钱谦益当时已达老耄之期,虽然他支持郑成功的抗清复明活动,但要投笔从戎,自有力不从心之憾,未必会贸然作出这样的决断。不过,郑成功的抗清斗争给予他极大的鼓舞,心中萌动的反清意识再一次被引发,他自觉地用手中之笔当武器,参加到抗清的行列中来。《后秋兴》十二叠之后,作者有《吟罢自题长句拨闷二首》,透露出写作这组诗的动机与心境,实是研究《金陵秋兴》的第一手材料,诚为可贵。其第二首云:
不成悲泣不成歌,破碎还如墨盾磨。判以余生供漫兴,欲将秃笔扫群魔。途穷日暮聊为尔,发短心长可奈何!赋罢《无衣》方卒哭,百篇号踊未云多。
“不成悲泣不成歌”,表明作者已悲痛到极点,对现实感到绝望。“判以余生供漫兴,欲将秃笔扫群魔”,正是此诗的旨意所在。可作为作者以“投笔”名集的注脚。“途穷日暮”、“发短心长”,都是感慨自己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无衣》系《诗经》中的一篇,其中有“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之句,表现出古代士兵保家卫国的决心和同仇敌忾的昂扬斗志。作者借用这一典故,其含义不言自明。为了配合反清斗争,他将“秃笔”当作投枪,刺向清朝统治者,以解心头之恨。这在诗集中可以得到印证,例如:
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愁声息捣砧。
顺治十六年六月,郑成功在瓜州、镇江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反清复明事业出现生机。“埋胡”“平辽”云云,正道出各地人民反抗清朝统治的心声。
黑水游魂啼草地,白山新鬼哭胡笳。
黑水即黑龙江,白山即长白山。白山黑水一带为女真族的发祥地。在郑成功攻占镇江、南京时,清兵蒙受巨大损失。“黑水游魂”、“白山新鬼”均指阵亡的清兵。
生奴八部忧悬首,死虏千秋悔入关。
生奴是旧时对少数民族的蔑称。生奴八部指满洲八部。“忧悬首”用汉陈汤发兵攻匈奴,斩郅支单于典故。陈汤曾奏请将郅支首级悬挂藁街示众。“死虏”句作者自注:“伪四王子遗言戒勿入关,东人至今传之。”
此外,如“讲填羯肉那堪脔,竿挂胡头岂解飞”;“杀尽羯奴才敛手,推枰何用更寻思”等等,这些喷射出火焰般炽热感情的诗句,把作者长期压抑在心底的愤怒与不满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反映出作者对清朝统治者的刻骨仇恨。我们设想一下,如果钱谦益在世时这些诗一旦被清政府发现,恐怕免不了要被砍头的。这一点作者心里自然明了,所以康熙甲辰(1664)付梓的《牧斋有学集》,仅收入《后秋兴八首》(即《后秋兴之三》),其余十二叠均删削无存。
鸡鸣子《投笔集跋》云:“蒙叟《投笔集》一书,世未有刊本,则以当时文网其密,而此书微吟深讽,易触忌讳,故秘而未刊,然江南藏书家多有写本,东南人士之留心文献不忘故国者,恒以一得见其书为快,故传钞殆遍。”可见,《投笔集》当时虽“秘而未刊”,但早已名声在外,为文人学士所传钞。在流传过程中,难免被多事者所发现,而暗地里向清政府告密。对于这样一位敢于怒目反抗清廷的降臣,在他的生前既然未能置之于死地,那么,在他的身后,其著作被判处死刑——禁毁,也就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