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于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考取进士,年仅二十八岁。瞿式耜《牧斋先生初学集目录后序》称他“以命世异才,蚤登上第”。但不久之后,其父去世,他“里居奉母,垂十有一年”(见《嫁女词序》)。可见他中进士后不久,一直在家侍奉母亲,未曾出来做官,直至泰昌元年(1620),才得到“诣阙补官”的机会。
也许这一年对钱谦益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一年,所以他面世的第一部著作《初学集》所收诗作,就始于泰昌元年,这恐怕不是偶然的巧合。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不可能不赋诗,既有诗作,又不收入他的集子里,自然有其原因。也许在他看来出仕之前的作品太幼稚,只能算为习作,故将其删削,不再收入集中。
可是他的官运不济,任职数年之后,于天启五年(1625)遭御史陈以瑞弹劾而罢官。《初学集》有一组诗《天启乙丑五月,奉诏削籍南归,自潞河登舟,两月方达京口,途中衔恩感事,杂然成咏,凡得十首》,曾记述此事。“削职南归”,对他来讲自然不是滋味,“门外天涯迁客路,桥边风雪蹇驴情”(其一)。正是表达了他罢官之后的悲切心情。“迁客”指遭贬谪的人,这里作者自指。“蹇驴情”,据《宋史·韩世忠传》载,韩世忠因反对秦桧议和主张,遭罢职后赋闲在家,“时跨驴携酒,从一二奚童,纵游西湖以自乐”。这时,牧斋感到心灰意懒,情绪低到极点。“已分灰心思学道,夺官何必怨讥嘲”(其五)。可看作是他当时心境的表露。他在考虑自己的归宿问题:一是以司马迁为榜样,埋头撰写历史著作。“汗青头白君休笑,漫拟千年号史通”(其四)。史通指司马迁,司马迁于新莽时被追封为史通子。作者当时立志修史,正撰写《开国君臣事略》,颇为自负。一是向陶渊明学习,躬耕田亩,过着隐居生活。“耦耕旧有高人约,带月相看并荷锄”(其七)。“高人”指程孟阳,“带月”句即化用陶渊明“带月荷锄归”诗意。只是陶渊明辞官归里是自觉的行动,而钱谦益的耦耕田亩则是因罢官所致,是被迫的。因此,他在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钱谦益赋闲在家,默默无闻地度过一个年头又一个年头,到了第三年,即天启七年(1627),突然出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就像在茫茫的黑夜里突然在前方发现一线亮光,他的神经为之一震。原来这年八月明熹宗朱由校去世,思宗朱由检即位。在古代,一位皇帝在登基之后,往往摆出一副亲民姿态,譬如大赦天下之类。当他获悉明思宗将重新诏他入朝任职后,简直欣喜若狂,情不自禁挥毫写下《九月二十六日恭闻登极恩诏有述》诗,其中有“三载先朝版籍民,诏恩重许从儒绅”、“旋取朝衣来典库,还如舞袖去登场”之句,昔日压抑苦闷的心情一扫而光。第二年即崇祯元年七月,他应召北上,有《戊辰七月应召赴阙车中言怀十首》。对于新皇帝的重新起用,他自然感恩戴德不已。“重向西风挥老泪,余生何以答殊恩?”当他重新踏上入朝做官的道路之时,在他脑际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报恩。对于热衷于仕宦的钱谦益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但他心中也并非没有矛盾。“已办腰镰学耦耕,悠悠真悔逐人行”。似乎他对隐居生活多少有所依恋,但终抵挡不住官场的诱惑,在出山与隐居二者之间作出了抉择。
钱谦益赴阙之后,出任礼部右侍郎。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任职仅三个月,厄运又一次降临到他的头上。这年十一月,值会推阁员,他也在被推之列,但遭到礼部尚书温体仁的激烈反对。温诬陷钱谦益在辛酉年(1621)典试浙中时有越轨行为,故不宜入阁。崇祯皇帝在文华殿召对廷臣,钱虽极力辩解,仍无济于事,结果遭削籍南还。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打击太大了,使他万分沮丧。在组诗《十一月初六日召对文华殿,旋奉严旨革职待罪,感恩述事,凡二十首》中,曾有详尽的记述。第一首这样写道:
秘殿风高白日阴,天阶云物昼沉沉。裂麻未是廷臣意,枚卜空烦圣主心。宸翰星回官烛影,禁庭雷殷属车音。孤臣却立彤墀内,咫尺君门泪满襟。
诗从眼前景物写起。放眼望去,秘殿阴风惨惨,一片昏天黑地的景象,天阶风物白日犹如黑夜一般沉寂阴森。诗中将宫殿的氛围描写得如此阴暗无光,实是注入作者主观感情的结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原有一段话:“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许说得太绝对化,不很确切,所以作者在发表时将这段话删掉了。但我们必须承认,在一些优秀的作品中,“景语”和“情语”有时往往难以分辨,所谓情景交融、寓情于景就是这个意思。因此,与其说这里是写景,不如说是抒情更为贴切。情与景已混然化为一体。颔联写会推阁员事。古代选官用占卜,故称枚卜,明代专指拜相。颈联和尾联描绘朝廷热闹繁忙的景象,以反衬作者遭革职后悲凉的心境。
前面提及,钱谦益这次再出山,对崇祯皇帝感激涕零,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这是他所不愿也是始料未及的。皇帝的喜怒无常,断送了他如花似锦的前程。现在自己孤身只影伫立在宫门外,却再也见不到皇帝,真可谓咫尺天涯,想到这里不由得心生酸楚,泪湿衣襟。常言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此时此地,他的心情很复杂,在痛苦之中夹带着惋惜,于怨恨之中透露出眷恋,就像打翻了调料瓶一样,酸甜苦辣各种味道都有。“出山我自惭安石,作相人终忌子瞻,’(其三);“事到抽身悔已迟,每于败局算残棋”(其五);“孤生半世饱艰辛,敢恨虞翻骨相屯”(其六);“白日雷霆夹御筵,扪心终不愧皇天”(其十二)。他将潜藏于心底的怨恨用诗句表达出来,从而使内心得以保持某种平衡。
钱谦益这次罢官之后,整个崇祯朝再未被起用,乡居达十数年,然而他仕进之心未死。弘光朝时,他为了担任礼部尚书,不惜与权奸马士英沆瀣一气,使他的名声一落千丈。接着几个月之后,又失节仕清,成为降臣。这恐怕和他一生汲汲于富贵、热衷于仕宦不无关系。他混迹官场几十年,尝尽宦海浮沉的滋味,最后竟落得个“贰臣”的坏名声,实在可叹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