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诗,是诗人走过一生历程,行将告别世界时留下的绝笔。悠悠人生,匆匆岁月,人之将死,万事皆逝,此时还要赋诗言怀,其内容必定是诗人平时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之事,是他不得不说、不吐不快的肺腑之言,只有写出来,才能安心暝目于九泉之下,求得灵魂的最后安息。
人各有志。各人自有各人的心事,各人也自有不同的临终诗。宋代著名诗人陆游,他的临终诗《示儿》,脍炙人口,流传千古。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挂在心头的不是个人的身后事,而是祖国的命运:“但悲不见九州同。”他谆谆教诲儿孙的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的一片爱国赤诚,深受后世炎黄子孙的敬仰。
吴伟业一生身经两朝,历尽沧桑,在他弥留之际,也写下《临终诗》四首,这组《临终诗》,其言真、其情真,其意哀,是他即将告别人生时,对自己一生所作的反思和忏悔,因而也是研究他生平、思想的一份重要材料。
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岂有才名比照邻,发狂恶疾总伤情。丈夫遭际须身受,留取轩渠付后生。
胸中恶气久漫漫,触事难平任结蟠。块垒怎消医怎识,惟将痛苦付汍澜。
奸党刊章谤告天,事成糜烂岂徒然。圣朝反坐无冤狱,纵死深恩荷保全。
吴伟业卒于清康熙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1672年1月23日),时年六十四岁。临终前,他给家人留下一段交代后事的遗嘱:“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实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敛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附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梅村之墓。’”为什么诗人死后要“敛以僧装”呢?原来入清以后,不少士人为反抗清廷逃避薙发而遁身禅门,吴伟业也曾与愿云相约出家,但始终未践约。所以“敛以僧装”是为了了却生前的愿望,且含有未忘故国之意。至于墓碑上摈弃一切称谓,唯冠以“诗人之墓”,更是包含着良苦的用心。梅村身为贰臣,大节有亏,对他来讲是一生中的奇耻大辱,他不愿在墓碑上刻写官衔,让后人唾骂,这种难言之隐,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我们把这一段遗嘱和临终诗加以对照,可以发现两者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
梅村在生命垂危之时,回首往事,感今抚昔,怆然涕下,这四首《临终诗》就是当时心境的袒露,表达他内心的痛苦和悔恨之情。他毫不留情地解剖自己,仿佛要把心肝肺腑通通掏出来给人们看。他深深感到羞愧的是在甲申事变之后,“忍死偷生”二十余年,从对明朝不忠开始,滑向毁名失节,其“罪孽”实在太深重了,至死也无法消除。平心而论,梅村入清之后,曾一度闭门谢客,遁居乡里,过着半隐居式的生活。但由于性格的软弱,环境的逼迫,再加上抵挡不住高官厚禄的引诱,在乡居长达十年之后,终于又出仕清廷。正如朱熹所说:“保初节易,保晚节难。”一个人要在一生之中始终以节操为重,做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实在不容易得很。但是在我们这样一个提倡气节的国度里,失节是一种不可饶恕的恶行,往往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像梅村这样熟读历史的人,自然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感到自己的死轻如鸿毛。他这样严厉谴责自己,固然有真诚的一面,但另一面也希望得到后世的谅解。
如果说“知耻而有所不为”是一种美德,那么梅村虽“知耻”,却不能不为,这就铸成大错,酿成悲剧,随之而来的是痛苦、悔恨和自我谴责。他不为自己辩解,也不推卸责任。“丈夫遭际须身受,留取轩渠付后生”。意思说一生的遭际自作自受,任凭后人去取笑吧。他把痛苦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里,因为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块垒怎消医怎识,惟将痛苦付汍澜”。他只能用泪水冲刷心中的苦楚。一般地说,一个人在死神将降临的时候,总是冷静地回顾过去,以求得安宁与解脱;而此时此刻,梅村脑海里就像平静的洋面激起一阵阵狂风恶浪,他想到的是“忍死偷生”、“罪孽”、“胸中恶气”、“块垒”等等,沉重的自我负罪感,压得他简直透不过气来。这是个人的悲剧,然而也是时代的民族的悲剧!
梅村的凄苦心情与忏悔意识,在他的遗书《与子暻疏》中已有流露,如果把这一文一诗参照着看,他的思想脉络就显得更加一清二楚。这里且录《与子暻疏》中的一段:
改革后,吾闭门不通人物,然虚名在人,每东南有一狱,长虑收者在门,及诗祸史祸,惴惴莫保。十年危疑稍定,谓可养亲终身。不意荐剡牵连,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惟是吾以草茅诸生,蒙先朝巍科拔擢,世运既更,分宜不仕,而牵恋骨肉,逡巡失身,此吾万古惭愧,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及伯祥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
文中对他的身仕两朝,作了种种解释,大致还是可信的。他承认由于“牵恋骨肉,逡巡失身”,铸成千古遗恨,这是符合其思想实际的。
那么作者对清朝又抱什么态度呢?《临终诗》之四写陆銮诬告吴梅村,由于友人营救,陆銮反坐处死,梅村全家才得以保全性命。“圣朝反坐无冤狱,纵死深恩荷保全”,表达了他对清廷的感激之情。梅村的思想常常处于矛盾之中,他苦恋故明,却不敢也不想公然反清,这是由他懦弱的性格和惧祸的心态所决定的。他在矛盾、动摇、后悔、痛苦的包围中度过了后半生,用诗文给自己勾勒了一幅“天下大苦人”的自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