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阉党专权,朝政混乱,国势日蹙。一些具有开明意识的士大夫以清流名士自居,结党建社,其中以东林党、复社、几社等最为著名。他们在抨击朝政、反对阉党的斗争中,一时颇受人们的赞赏和支持。
东林党是明末以江南士大夫为主体的政治集团。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无锡人吏部郎中顾宪成革职还乡,与高攀龙等在东林书院讲学,评议时政,对四方士子很有影响力,被称为“东林党”。作为明末诗坛的盟主钱谦益,同时也是东林党魁首之一,当时颇负雅望,甚至有不少人把振兴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陈子龙对他就十分崇拜,说:“阁下雄才峻望,薄海具瞻,叹深微管,舍我其谁?天下通人处子,怀奇抱道之士,下至一才一艺之流,风驰云会,莫不望阁下之出处,以为濯鳞振翼。”(《上少宗伯牧斋先生》)这些话当非阿谀奉承之辞。
东林书院(江苏无锡)
但遗憾的是,钱谦益却没能担负起历史赋予他的使命,他的所作所为令人们大失所望。特别是当清兵的铁蹄踏破福王朱由崧偏安东南的美梦,兵临金陵城下时,他却和一班同僚开城出降,演出了历史上一幕令人痛心的丑剧。《清史稿·世祖本纪》有段记载:
(顺治二年五月)丙申,多铎师至南京,故明福王朱由崧及大学士马士英遁走太平。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三十一人以城迎降。
牧斋降清后,心想以他的名望,必定会受到重用,当入阁主事。但事与愿违,清政府对他并不重视,命他为礼部侍郎,充修明史副总裁。他深感不得志,不久以疾乞归。虽然如此,在他乞归之后,人们对他一身仕两朝的行径仍表不满,甚至公开对他进行抨击与讥讽。顾公燮《消夏闲记选存》载:
乙酉王师南下,钱率先投降,满拟入掌纶扉,不意授为礼侍。寻谢病归,诸生郊迎,讥之曰:“老大人许久未晤,到底不觉(与“阁”谐音)老。”钱默然。一日谓诸生曰:“老夫之领学前朝,取其宽;袖依时样,取其便。”或笑曰:“可谓两朝领袖矣。”
吴语“觉”与“阁”同音,用谐音手法讽刺钱入清后不得登“阁老”之位,令人捧腹。所谓“两朝领袖”云云,更是对他不能严守节操的鞭挞。
不过,也应当看到他在清廷任职仅半年,即谢病归里,这和那些死心塌地跟着清朝统治者走到底的人毕竟有所区别。事实上,后来他对自己未能保持节操颇有悔恨之意,而在他的一些作品里更是渗透着对故国的思念。如《鸡人》: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北骑已扬舲。刺闺痛惜飞章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绕新亭。
诗大约写于清顺治十四年(1657)。鸡人是古代宫殿里伺漏报晓的官吏,诗以鸡人为题,含意颇深。起句紧扣诗题,揭露弘光朝在清兵围攻南京时,自皇帝至文武百官降的降、逃的逃,一片混乱。究其原因,都因为皇帝昏庸糊涂,官吏腐败麻木。诗中作者自注:“乙酉五月初一日召对,讲官奏北马畏热,必不渡江。”乙酉即弘光元年,在清兵即将南渡之际,朝廷官吏非但不作抵御敌人的准备,而且编造“北马畏热”之说,以自欺欺人。在强敌面前,那怕存在一点侥幸心理,都会遭到灭顶之灾,这是无数事实所证明了的。
在南明弘光朝一大批文官武将中,坚决抗清而有所作为的只有史可法一人。史驻守扬州,统制四镇之兵。清兵攻占扬州时,可法率众顽强抵抗,城陷后,豫王犹欲劝降,史可法正色曰:“天朝大臣岂肯偷生作万世罪人?”终不屈而死。清兵在扬州屠城十日,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扬州大屠杀。在此之前,钱谦益曾“疏请援扬,自出督兵”,但因弘光帝“慰留而罢”。所谓“刺闺痛惜飞章罢”就是指这件事。不过,作者这样写,在“痛惜”之余,似有替自己开脱罪责之嫌。因为即使牧斋上疏援扬获准,他能否像韩世忠那样和强敌拼一死战,或者像史可法那样保持民族大节,宁死也不肯“偷生作万世罪人”?回答是否定的,牧斋后来的降清,事实证明他既不配当韩世忠,更不配当史可法。
诗以“年年流恨绕新亭”作结,充满惆怅、感伤之情。新亭又名劳劳亭,故址在今南京市南。据《晋书·王导传》载,东晋初年,士大夫纷纷渡江南下,“每至暇日,相要(邀)出新亭饮宴。周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皆相视流涕,惟导(王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众收泪而谢之”。在古典诗词中,“新亭对泣”这一典故,多用来表示对故国的眷恋和哀思。牧斋在临终前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于今敢下新亭泪,且为交游一惘然。”(《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他在死神将要降临之际,才“敢下新亭泪”,这固然说明当时环境之恶劣,同时也表明他对故国至死未能忘怀。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这种大义凛然,不以贪生害节的崇高品德,正是古代正直士大夫所追求的精神境界。钱谦益的失足降清给他带来奇耻大辱,这是无法辩解的。但他晚年对自己的行为深感悔恨,“苦恨孤臣一死迟”(《后秋兴》之十二),“国恩未报是心魔”(《癸卯中夏六日重题长句二首》),企图用自我谴责来洗涤心灵深处的污垢。这一点,后人诚然已经看到,而且应该给予公允的评价。